143 槐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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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特韋格滿腹疑問不足外人道。他帶着經年後的感慨,半笑半嘆:“原來萊納·因斯塔尼亞之名是那時選定。事隔多年,我竟已幾無印象。”
斯塔克搖頭道,“你恐怕不是快要忘記,是毫不知情。你對這個名字的陌生、這個人的厭棄,不似作偽。”
查特韋格沒有回答、不能回答,答即為破綻。所以他不答反問,“你說她是‘九頭蛇內部人員口中的天之嬌女’,是誰告訴你?”
托尼略作停頓,和身側的娜塔莎交換眼色,大約在權衡巴克斯維換查特韋格的買賣是否划算。卧底、陰謀、反覆出賣和效忠,這是場沒有終點的交易,其成效遠不限於一單。今日之巴克斯維或許值得賣查特韋格面子,可背叛后彌留的寒心怕是會讓猶疑在善惡之間、掙扎投靠的人止步。
“她的天才有目共睹,那豈非是人盡皆知。”是娜塔莎輕描淡寫回應,“若你般厭棄到視若無睹之人,自是另當別論。”
“不,九頭蛇眼裏的她不過萬全個新人里稍顯拔尖、略有運氣,或許天賦異稟,談不上天之嬌女。”查特韋格那樣篤定,因他是為數不多的知情人,知情她曾被當明珠供捧唯在少年時期。以天之嬌女相稱、認得她模樣的俱是頗有資歷的老人,若尚未做了古。查特韋格繃緊的唇線那天第一次全然舒展開,作一個還算清淡的笑,“是巴克斯維吧?”
他其實在試探。
巴克斯維的死是十三年前已蓋棺定論,死在叛軍被鎮壓的混亂一夜、死在華尼托的膝邊。縱然當時有人質疑巴克斯維的忠誠、質疑他是否為叛軍一員、質疑華尼托出於私心掩蓋,十三年前的論斷放諸今日已無關緊要,至少文牒之上認定那年生死的他是為殉職。即便查特韋格本人也曾是質疑大軍。
“這算什麼?嘲笑我們不聞窗外事?”娜塔莎狀似不滿得直搖頭,“沒有人不知道巴克斯維早在十三年前以身殉職吧?”
撇開背後不一的議論和所有無鋒無影的唇槍舌劍,巴克斯維乃至整個小隊的葬禮風光無邊、眾所周知。女特工的反應實屬意料,查特韋格也不氣餒,“你誤會了,我只是想不起來,除了巴克斯維還會有誰那麼了解她。”
終於。
小屋裏的斯塔克和娜塔莎不動聲色而雀躍,小屋外的復仇者歡呼。儘管查特韋格此時口吻里露出的熟捻並解釋不了先時的陌生,但他們似乎等來了第一個突破口。
“哦?此話怎講?我們姑且認為是你親手送去寄養,成長在寄養家庭的她又何來閑暇去與巴克斯維相了解?總不可能是他陪去伴讀?九頭蛇里大名鼎鼎的行動隊長怕是也沒有這閑暇?”
“說實話我以為你們會更好奇,她一個文弱研究員怎麼會和凶神惡煞的巴克斯維交好。”
“她可不文弱。”托尼晃了晃食指,“她沒有和你談起過她的豐功偉績么?對付□□的那會兒,她一槍斃了一個多嘴的炮灰,正中眉心。”
“她學什麼都快。”
“如果你說的是我認識的那個她,我不懷疑。”女特工把半身的重量壓在雙臂,往前探了視線,“但你忘了么?我們才說幼年的她逃學、吵架、留堂、交白卷,不學無術。她從沒和你提過?九頭蛇的孩子,即使領養在外也不會和組織毫無聯繫,你怎麼會不知情呢?”
他如何能知情。查特韋格腹誹。那女娃娃防誰都跟防賊似的。莫說他,那時的約瑟芬、後來的瑪爾斯,他懷疑他們對她的劇本也不是那麼了如指掌。
“說笑了,你豈不知道,那只是她的障眼法?”
“固然是障眼法,浪費的時間卻不假。她是如何在荒廢的光陰下學會她所學會的一切知識、甚而投身於你們的實驗項目,我很好奇。就好像她的一天不是二十四小時,是七十二。”
其實查特韋格也很好奇,她是如何一邊演着林賽、一邊演着萊納,還□□有數不時參與大企劃。她必然有替身,毋庸置疑。
“你倒提醒了我——你說她槍法甚佳、正中眉心,想必花了功夫修習,而你的理論她忙於‘不學無術’騰不出時間學這些亂七八槽。”查特韋格換了更放鬆的姿態抵着椅背舒展開,“那到底是誰藉著什麼由頭時間教會了她?不會是你們吧?九頭蛇講究對孩子放養,放在外頭的社會和外頭的孩子一起長大,將來才好融入社會而不被歸為異類。關在實驗室里拚命灌輸知識和武力的畫面,大概是你們科幻片看多了自行想像出的吧。”他從容講着並不求旁人相信的謊話,是篤定他們無從拆穿。
“你現在是想說,萊納是神盾局的特工?”
“你還能找出第二個合理解釋么?九頭蛇沒能教會她的,她都學會了,且儘是些公立學校的老師不可能掌握的本領。”其實打打殺殺的,她會得不多,也就巴克斯維手裏偷來幾□□法。她那人好靜惡動,幾□□法也是巴克斯維不知怎入了眼才勉強學的。
“行了,你我都不必再繞圈子。我們的內線,一個絕對可靠的消息源,告訴我們萊納自幼在九頭蛇享有得天獨厚的教育。她固然天才,缺乏應有的點撥與資源也難有今天的成就。她是你們的掌上珠,半是呵護半為監視。”女特工擺弄着塗了艷紅指甲油的指甲,神態也變得與查特韋格一般愜意,“聽說你們將她安排在一處冬暖夏涼的獨立院落,花草鳥語環繞,最妙是那一圈香樟樹里參插的槐樹,還是她和你們親手所種——好顯示心照不宣的假仁假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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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矮參差、新墨油嫩不一的草木園藝原是當時工匠極力推崇,是她說諸般花哨、終日打理、喧鬧惹人清閑,一言否定之。所以她的住處一切從簡,那圈香樟和山茶按最簡明的幾何圖形分陳羅列。就像數學公式的美,極簡以蔽之。就像她的人生,有條不紊。那唯一的不和諧,對稱幾何外的旁點、線條分明后的亂筆,是那年一時興起的她和巴克斯維在那株幾何正中、最古老悠久的香樟樹旁,親手栽下的槐樹幼苗。
其實臨時起意該是所知寥寥的巴克斯維,她不過由着他,沒有解釋複雜精妙的公式、亦不點穿打破平衡的非對稱。那是一個天生冷情的孩子所能給予的莫大善意,也是那個從沒有心的人不動聲色包容着旁人的心。
知曉這段插曲的人不多,她那僻遠嫻靜的小屋從也不是好客之地。只有無心的過路人偶爾在花季驚覺,草木、花絮與花卉錯落有致的地方何時也講起了融合。事隔經年,誰還無端記着一筆無關緊要,若非是陷於其間的當事者。
查特韋格那日第一次露出懷念的神情,“那棵槐樹我記得,雖還幼小,花開極盛。每年夏末,成串的花株隨風信搖曳,是那個清冷院落里不可多得的生機。”
“聽聞她確然悉心照料,而今業已亭亭。想來你得閑經繞,時常能觀賞。”
但那棵槐樹從沒能長成,那座別院也作了尋常家邸。她很少會為槐樹停留,一如這世間紛擾嫌能阻她步伐。雖也見過她在夏雨冬雪后,或花開搖曳、或乾枯禿枝的偶作逗留,摩挲着紋理、難辨心曲,卻未見她表現出少許偏愛——因她也曾這般停留在別的樹木花草面前。
這棵理該富有他意的槐樹,沒能捱過巴克斯維死後的第二年。查特韋格記得那是暴風雨肆虐的夏季,深夜的勁風豆雨裹挾雷電,驚雷即落在那彎池塘、槐樹稍前,白色電光映染半邊天際。她在第二日晨起,說那槐樹不詳、地勢不佳,若引雷電必致火勢綿延,毀了香樟古木、山茶飄香。才顯漲勢的槐樹就那樣被放倒,悄無聲息,一如來時。
那個別院終於恢複本來面貌的幾何幹練,多年後復有畫起的對稱,終不抵初稿的自然。流暢線條后曾暗然展開又收起的捲軸和故事幾分,唯有布筆者心知。
查特韋格不禁去想,多年後的她是懷着怎樣心境去編一個旁人無從考證、親歷者不會考證的謊言,漏洞百出,只為給人一點虛妄的安慰么?
巴克斯維,那個用強大掩飾不安、凶神惡煞彌蓋柔情善意,看似頂天立地實則敏感缺愛的少年,於她終究不一樣。是相遇少年時,也曾能講不願與他們大人共享的秘密,還是她曾在他身上看見了自己?
謎底在橫隔十餘年,死而復生、生死莫測的機變、設局和無法盡數的真假參半里,已不那樣重要。重要的是查特韋格幾能斷定,神盾局的所謂線人是巴克斯維,本該葬身槍林彈雨的巴克斯維。重要的是她果然偷天換日,用一場卧底與反間的險境、偷天換日送他走。重要的是當年的自己沒有賭錯,賭那個看起來沒有心的孩子不似她所演的目空一切。
有念便有牽挂,挂念即為弱點。神化的華尼托,也非是不可戰勝。
“確是不可多得的美景。”查特韋格應道。心想華尼托惜敗腳下的場面會是多動人。
那時的查特韋格沉溺於或有的一線生機、甚乃絕地反殺的契機,忘記去問當年鋌而走險也不完美的佈局,裹挾在反叛的恥辱、質疑的聲響,她是如何做到叫約瑟芬、瑪爾斯不問因果、不查其宗,談得上力排非議輕描淡寫揭過?
她也許不是表面的沒有心,僅有的那顆心也在自己的算計中被迫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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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認為你這算是承認,萊納其實在九頭蛇中養大?”
這一次查特韋格不再反駁,他有了新的對策:“你既然得了准信,何必同我再三確認。”
“可提供消息的內線和你一樣,對萊納的名字顯得茫然也困惑。”
巴克斯維不會知道萊納的萊納,連查特韋格今此之前都未能同她聯繫的化名,他如何能知。只是時隔良久,他不相信特工口中的“茫然也困惑”是字面意義的迷惘。巴克斯維的記憶想來有些淡化,他未必能確切記得她的名字,卻能記得她的特質和面容,然後模模糊糊想“當年我所熟聽的名字,是這兩個音節所組成么”而已。
所以查特韋格只是道:“她的化名一向不少。”他知道他們對化名的理解不會深刻到他所想的地步。哪怕巴克斯維,對她的身份也沒有一個清晰的概念。
“哪怕是對親手將她送養的你而言,亦是?”
又繞回了原點,一個他也想刨根問題的謎團。為何要用他的模樣來將自己送養?直覺她在埋一盤明暗交錯、真線難察的棋,他卻連疑兵也沒頭緒。
“送養她的也許是我,也許不是。這應該不算太費解的事實,我們這行每日經手形形色色的假身份不可周記。也許在事後你們看來,這是如何如何重要的一步大棋——也許是,也許不是——在我說來,更像是諸般防範里的一環。”
唯獨他並不知道,她在防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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