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好不容易回娘家一趟的顧英紅遇見弟弟的好兄弟金潛,那真是又高興又懷念。路上難免就先行打開了話匣子。
“過幾天你是不是就要上高中去了?考到市裡去沒有?”
顧英紅本人沒有上高中,初中一畢業就去市裡打工,經人介紹嫁給了吃鐵飯碗的鋼鐵廠製圖員季群,結婚當年就懷了孕,從此辭了工作在家帶孩子,每半年回娘家一次,只是顧英紅的男人季群除了結婚頭一年跟着回來過,這兩年竟是一次都沒有跟着回來。
金潛怪不好意思地笑着說:“考上了,就是不知道會不會跟青書分一個班,到時候我還得麻煩我老子跑一趟才行,那樣比較好照顧青書。”
顧家的大姐顧英紅聽了這話,心都冰澀澀的,也不知道是因為方才喝的橘子汽水冰着心口了,還是因為金潛的話。
顧英紅是老顧家大房下面的閨女,除了有個開學就要上高三的妹妹顧春蘭,還有個跟金潛從小一塊兒混玩兒到大的弟弟顧青書。
她的弟弟青書從兩歲起就沒見過媽媽長什麼樣子,又不知道身體哪裏有問題,冬日最是虛弱,家家戶戶燒煤取暖,他卻用不得,一聞見煤炭的味道就咳得喘不上氣,送去縣醫院只說是呼吸道和旁人不一樣,卻拿不出什麼方案,然而家裏着實沒什麼積蓄,就拖着,沒有治療過。
顧英紅六歲起就照顧她的弟弟青書了,家裏媽媽十三年前就出去打工,除了頭兩個月寄錢回來,後來電話都沒有再打回來一個,從此杳無音訊。
爸爸顧建富在青書剛出生的時候就進去了,判了十年的牢。家裏爺爺原本有個好工作,受大兒子顧建富影響,在茶廠當書記的爺爺當年就被迫主動辭職,讓位給了家裏的二兒子顧建輝。
從那時候起,家裏所有的經濟來源都是爺爺每個月七十塊的退休金和二叔的一百塊工資,總共一百七十塊,既要養活爺爺奶奶,還要養活二叔的小家庭,最後才是他們這邊沒爹沒媽的三個孩子,非常拮据。
顧英紅上學的時候曾學到一個成語,叫‘寄人籬下’,泛指寄居在別人家裏,依靠他人生活。明明她居住的也不是別人家,可老師在講台上念這個成語的時候,她卻依舊感覺自己像是被扒光了站在大馬路上一樣,課堂的吵鬧全是嘲笑她窘境的聲響。
顧英紅那天上完課後回家偷偷哭了一場,想念媽媽極了,跑去小賣部打電話,結果打過去卻是空號。
打給監獄裏的爸爸,問爸爸什麼時候回家,弟弟和妹妹還那麼小,家裏根本沒人管他們,爸爸卻是沉默不語,在那邊不停的嘆氣,許久才哽咽着啞聲說‘英紅,對不起,你是老大,你多照顧照顧弟弟妹妹,爸爸對不起你’。
顧英紅當然知道自己是姐姐,所以有什麼苦她吃,有什麼好東西,都給弟弟妹妹,家裏二叔和二嫂總冷言冷語說他們三姐弟是吃白飯的,顧英紅也只當沒聽見,被說厚臉皮也忍着,忍無可忍,就直接輟學打工去,為的就是在家裏妹妹和弟弟能過得好一點,畢竟……她是姐姐。
顧英紅這樣犧牲自己,成家后也總扣扣嗖嗖攢錢寄回來,卻讓自己的婆家對她異常不滿,但顧英紅不管這些,雷打不動親自送學費回來,只為了看看還寄人籬下的弟弟妹妹們過得怎麼樣了。
說起顧英紅的妹妹顧春蘭,大姐顧英紅總是驕傲的,她的二妹腦袋瓜子聰明,年年都是學校年紀第一,學費有時候湊不夠,那都是老師們資助,直接送二妹進了市裏的重點高中,又申請了學校助學金,只要明年發揮正常,一定是縣裏第一個考出去的名牌大學生!
至於弟弟,顧英紅也不擔心,再過三年,弟弟也要高考,弟弟的成績也好,考個大學也很容易,等弟弟妹妹都考出去了,她這個做姐姐的就能放鬆一點了,那時候她孩子也上學去,她便有空去打工,打來的工全部拿去給弟弟治病,二妹工作后,工資說不定比她男人還要高,弟弟治病的錢就更有着落了。
顧英紅盼望那一天許久了,眼瞅着苦日子就要到頭,到底還是歡喜的。只是她發現自己上次回家跟弟弟交待的話,弟弟彷彿是左耳朵聽右耳朵出,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她知道弟弟青書跟廠長家的公子金潛是感情好,但玩耍歸玩耍,總接受對方的幫助,那就會低人一頭,再好的朋友也禁不住這樣的不平等關係啊。
顧英紅不喜歡麻煩金潛,耳提面命不許弟弟接受金潛的任何貴重禮物,更不喜歡二叔他們一家仗着弟弟和廠長兒子的關係,總往廠長家跑,這小小縣城,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鬼知道外面的風言風語都傳成什麼樣子了。
上回顧英紅還聽有人說他們顧家真是恨不得顧青書是個女兒,直接嫁給廠長兒子,然後全家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
聽聽這都是什麼話?!都不是人說的話!她的青書是男生,是響噹噹的男子漢!
顧英紅時時刻刻想着要跟金潛保持距離,一聽金潛要拜託廠長跑去市裡走關係,安排他們兩個好朋友又在一個班,說不定還要住在一個寢室,一嘴的有口難言,尖尖的瓜子臉綳得緊緊的,猶豫再三,還是開口說:“這個就不要麻煩你爸爸了,我也住在市裡呢,我想着,到時候青書就不住校了,住到我那裏去,我娃娃他爸單位分的房子是兩室一廳呢,小山還小,用不到一間卧室,所以就住我那裏,我照顧青書就行了,怎麼能總麻煩你,你也還小呢。”
金潛也不跟顧家姐姐掰扯這些,狡黠地露齒一笑,模稜兩可的點了點頭,心裏卻想的是:反正他到時候喊家裏老頭子跑一趟,還是得跟青書一個班才行。他們從小可都是一個班的,說好了大學都要住一個寢室,兄弟幾個都發過誓了的,豈能言而無信?
這邊兩個人談話談了個寂寞,顧英紅便重新找了個話題,很是好奇的回頭看了一眼一直跟着他們的高醒,露出個笑,問金潛:“對了,還沒認識,後頭的娃娃是誰啊?”
金潛抖了抖身上的包裹,汗水跳動着從黑色的髮絲上墜落,打在少年結實的麥色肩膀上:“哦,那是從外面來讀書的高醒,家裏不管他,他就拿了錢一起之家跑到咱們這個屁大點兒的地方來讀書了,說是要自己闖出個人樣來哈哈,現在就住在霞飛衚衕,就姐你家斜對門,一個人住,家裏冷鍋冷灶的,平常吃飯就在我家吃,校長可跟我爸說了,要照顧他,要讓他住在咱們蓉城有家的感覺。”
顧英紅‘哦’了一聲,回頭多瞅了那名叫高醒的少年兩眼,少年對她點了點頭,喊她:“大姐好。”
顧英紅在家裏對着弟弟妹妹很強勢,但面對像金潛和高醒這樣身份地位明顯高於自己的人,甭管其年紀大小,都格外拘謹,她被高醒的標準普通話驚了一下,下意識覺得高醒可能是從傳說中的首都來的,那是遙遠的外面,是傳說的外面,她沒見過的外面。
“欸,小高,你也認識我們家青書?”顧英紅看金潛跟高醒這兩個孩子很熟稔的樣子,便下意識認為外來的高醒跟自家弟弟關係也不錯。
高醒沒來得及回話,金廠長家的少爺就輕笑着說:“他來得不巧,初三下半學期才轉過來,那時候青書剛好回他外婆家去了,所以還沒被咱們小狐狸收編,估計等不了多久青書回來了,就要收高醒做三號小弟,哈哈。”
最近幾年每家每戶但凡有點兒閑錢的,都添置了彩色電視,買了DVD放片,而銷量最紅火的莫過於前幾年發售的英雄本色碟片,簡直颳起了一股熱血小流氓浪潮,後知後覺的小城裏港風盛行,遍地都是大波浪頭髮和三五成群拜把子的小混混梳着郭富城頭。
小城閉塞,大多數人安於現狀,捧着一個國營工人的鐵飯碗認為這輩子就夠了,小日子紅紅火火的,也就沒人想過要出去,就連學生考學都極少去外地,能上個高中就不得了了,是高等知識分子,找找關係就能塞進廠子裏面,跟父母一樣捧個鐵飯碗,似乎這樣才算安全。
金潛這話說得幽默,把顧青書那病秧子比作他們這邊同齡孩子的老大,自己自然就默認去了老二,胖子是老三,那麼尚且入得了他眼,現在跟他和胖子玩兒到一起去的高醒自然排行老四了。
顧英紅無奈的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家弟弟有個小狐狸的外號,金潛一叫青書這個,青書就飛去一腳,追着廠長家的獨子打,最後瘋玩兒累了,兩個好朋友就一塊兒蹲在縣電影廠門口乘涼,說說笑笑的,讓小城漫長灼熱的夏日在少年們緊緊靠在一起的汗津津的肩頭,搖晃着絢爛的尾巴,如一陣裹着桂花的晚風悄然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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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設定是九五年很偏僻的南方小城,所以工資比當時大城市低很多,基本還保持在八十年代的水平。
噯,真的很喜歡竹馬竹馬,兩小無猜,互相都有着不可說的獨佔欲,曖昧得要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