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龍院(一)

潛龍院(一)

元安八年,對於葉長青而言,本應是個挺難忘懷的年頭,因為距離他在上一屆萬鋒論劍折桂,剛剛過去不久。

論劍大會為期三個月,結束后烽火同儔所有人討論的,都是折梅山新興的那顆明星,風流倜儻,法劍雙絕,以一手獨創的五行符咒劍,意外勝了當年奪冠呼聲最高的那位,被稱為“劍魔”的萬鋒劍派少年天才,花辭鏡。

他打破了千年來,折梅無劍修的傳統,讓這個一直溫吞水一樣平和的門派,與萬鋒一起走到風口浪尖上。

弱冠之齡,輕裘快馬,那樣純粹的春風得意,自任何一個詩人筆下流淌,都無不蒼白。

可惜葉長青做了多年魔君,一朝重生,總覺得自己是個老人,半天找不回當時意氣風發的感覺,最後只好輕嘆一聲,問:“溫辰呢,把他叫過來。”

往事如流,十幾年前的好多細節他都忘卻了,但一定不會記錯,元安八年,正月初三,荊楚大地雨雪紛紛,江城白茫茫一片,城郊折梅山上寒梅盛放,幽幽暗香中,一個冷靜得幾乎不像少年人的少年人,被當時的烽火令主雲衍,親自帶到他面前。

可是他發話讓叫人,秦簫和阮二胖一個都沒動。

“怎麼,為師說話不好使了?”葉長青乖戾地挑了挑眉,看他倆神色有異,瞭然道,“是不是溫辰又鬧脾氣,不願意見我?”

這回,秦簫終於睬他了:“師尊,你說誰呢,什麼溫晨溫晚的,我不知道啊。”

“對呀對呀。”阮二胖也跟着湊熱鬧。

“你不知道?萬鋒劍派掌門,烽火令主雲衍真人的關門弟子,溫辰,送到折梅山來聯培的那個小鬼。”葉長青也是好耐心,事無巨細地解釋了一遍,還覺得不夠,補充了一下人物描寫,“十四歲,長得白凈秀氣,總是穿一身白衣服,獨來獨往,不怎麼和人說話。”

秦簫卻不吃他這一套,腦袋搖得飛起,得意洋洋道:“哈哈~師尊,烽火通史我都抄過十三回了,哪一家有誰誰誰,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要是拿這個來考我,那可是考不住的喲!”

……誰想考你,我不如去考驢,葉長青一邊腹誹,一邊冷下臉來:“說正事呢,沒工夫和你逗。”

他做魔君時,練得最純熟的一件本事,不是什麼納川、生靈譜等歪門邪術,而是根據需要,隨意切換表情和語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此時他顏色這麼一改,秦簫登時皮緊了,以為他是在訓斥自己嬉皮笑臉的態度,訕訕地低下頭,老實道:“是,師尊。萬鋒劍派掌門,烽火令主雲衍真人座下親傳弟子有兩人,大弟子云逸,目前金丹大圓滿修為;二弟子花辭鏡,綽號‘劍魔’,目前元嬰三階修為……”

他背到這,看着葉長青眼中明顯有期待的光芒,雖然不懂對方為什麼突然對萬鋒劍派感興趣,但也不敢再造次,接着往下背:“鑄劍長老祁崢,金丹大圓滿修為,其弟子林九淵,金丹——”

“少拐彎抹角,溫辰呢?”葉長青不爽極了,一拂袖站起來,繞過低矮的書案,走到他跟前,伸出食指直懟腦門,“讓你叫個人,磨磨唧唧磨磨唧唧,繡花還是磨面呢?你不去,我自己去。”

“哎——我冤枉啊!”秦簫哀嚎。

“你冤枉個屁。”葉長青已行至門口,回頭賞他一句,然後風風火火地就出去了。

這一屋子師徒,師父沒師父的威嚴,徒弟沒徒弟的恭謹,平時在一起鬧騰慣了,外人看了不成體統,他們自己倒也不覺得這有什麼。

只是這一次,葉長青着實是冤枉秦簫了,他在凌寒峰上找了三圈,終於又回到折雪殿門口,都沒找着溫辰的一根汗毛。

難道記錯了?溫辰不是元安八年正月初三來的?

這想法剛一出來,葉長青就連連否定,不因別的,就因他和溫辰初次見面的場景實在過於不愉快,以至於這麼多年過去,都歷歷在目。

他心想,既然自己不會記岔,那就是秦簫把今天的日期說錯了?這個真有可能,那傢伙說話不過腦子……

“師尊師尊,我想起來啦我想起來啦!”然而秦簫是個好孩子,一點不計較自己在師父心裏的“偉岸”形象,連走帶跑地衝過來,後頭跟着個姓阮的小尾巴。

“注意點樣子,毛毛躁躁成什麼體統?”葉長青訓道。

“是,是。”秦簫在幾丈外穩住身形,溫文爾雅地走上來,像雜耍團里學人走路的野猴子,模樣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此時葉長青真想捂臉,仰天長嘆:自己年輕時候挑徒弟的眼光,都是瞎的嗎?!

雖然心在滴血,他臉上卻無妨,溫聲道:“你方才說想起什麼來了?”

“野猴子”沒說話,“小尾巴”搶答了:“回師尊,今年潛龍院有個新來的小孩,十四歲,長得白凈秀氣,總是穿一身白衣服,獨來獨往,不怎麼和人說話。”

不過最重要的她忘了說,秦簫連忙接上:“叫溫辰。”

葉長青聽后,卻沒有茅塞頓開,反倒迷茫了。

現世修真界,各個大小門派有一個統一的聯盟,名叫烽火同儔,共同鎮守着萬魔之宗——黃泉海。

而折梅山,則是烽火同儔中聲望最高的四門之一,地位僅次於烽火令主所在的萬鋒劍派,和掌管黃泉海大封的天疏宗。

修士的靈根,分末品、下品、中品、上品、極品五等,想入折梅山修行,須得先在特設的潛龍院學習一年,打通靈根脈絡,研習術法符咒,並在最後的測試中達到下品靈根及以上,才能有機會拜入某個修真者的門下。

葉長青自己是極品火靈根,天生的陽炎體質,認真修鍊起來,進境一日千里,碾壓了世上絕大多數修士。

但與被盛讚為萬鋒之王的兵人溫辰一比,就相形見絀。

金水木三條極品靈根,葉長青一想到,就羨慕得牙疼,這樣的好苗子,當年怎麼就被雲衍那老兒撿了先?

雖然不知什麼原因,這一世溫辰並沒投入萬鋒劍派,但真不是葉長青妄自菲薄,他那麼出彩的天賦,早就破格入門了,還進什麼潛龍院。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他叫秦簫和阮凌霜一邊玩去,自己匆匆上那裏去了。

潛龍,顧名思義,還不是真龍,需要經受考驗,才能出海凌空。

巳時剛過,正是潛龍院訓練切磋的時刻,偌大的校場上,每隔幾尺就有一個舉着法寶,馭火弄雷的少年人。

這其中,有一出手就是龍騰鳳舞,紫電青霜的,也有中規中矩,既不亮眼也不潦草的,那自然還有一種……

一個小傢伙,看着也就十歲出頭,在一名馭靈師姐的監督下,正進行着當日的術法考核。

這孩子也不知是緊張還是偷了懶,幾句初級木系仙術的法決,翻葫蘆倒水罐,一會兒馬冬梅一會兒冬梅馬,管你怎麼恐嚇,就是背不全套,手上脆弱的靈氣稍微聚集起一點,立刻全線崩塌,看得那馭靈師姐臉都綠了。

她手裏執着根細細的小皮鞭,叉着腰,杏眼一瞪:“我教了你多少遍了,別人早就學會了,你能不能認真一點!”

“我認真了……”小傢伙委屈地囁嚅。

“好,再給你一次機會,跟我背一遍,木之靈氣,生生不息,飲河川之水,聚山嶽之精,起!”

小傢伙全神貫注地聽着,小心翼翼地背:“木之靈氣,生生不息,飲山川之精,聚——”

“啪!”小皮鞭咻地一聲抽在他身上,被氣蒙了的女修大聲道,“又錯啦!你是豬腦子嗎?”她揮鞭又要抽下去,揚到一半,手腕被人抓住了。

“誰這麼大膽——”她毛不順地一回頭,僵住了。

葉長青就站在她側畔,一身新熨燙過的折梅山長老服制,淡青衣袍,銀白腰封,肩頭連綴着六朵雪樣的白梅,一條淺碧色髮帶將烏髮束起,露出那張輪廓分明的俊逸臉龐,乾淨清爽,湛然若神。

“姑娘,為人師表,有教無類是一方面,因材施教也不能少。”他淡淡地開口。

“葉,葉長老……”女修話都說不利索了,臉一下紅一下白,不知是害怕的,還是害羞的。

“嗯。”葉長青也沒責怪,放開她,走到那想哭又不敢哭,小臉脹得通紅的孩子身邊,蹲下去,撫着他後背,低聲道,“沒事,疼就哭吧。”

一得准許,孩子就不憋着了,扯開嗓子嗷嗷哭,聲音震天撼地,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受了多麼大的委屈。

當著馭靈長老的面,自己負責的弟子哭成這樣,女修不由得慌了,忙不迭開脫道:“葉長老,我沒有虐待過他,我剛才只是氣糊塗了,我也沒想到他這麼難受,我……”

“我知道,你不用慌。”葉長青擺手止住她,要她安靜,輕撫孩子後背的力道變得更加含蓄。

許是感覺到了這份溫柔,小男孩蹬鼻子上臉,哭得更凶了,女修站在他對面,差點一口老血吐出來。

他一把鼻子一把淚的,葉長青竟也不介意,從懷裏掏出只手帕來,不厭其煩地擦拭了一遍又一遍,終於等小祖宗風聲漸息了,才疊好收起來,詢問:“小朋友,能不能說說,你叫什麼呀,今年幾歲了?”

說起來,葉長青有個與他形象不大符合的癖好,就是喜歡小孩子,他見不得孩子哭,見不得孩子受欺負,走路上遇着不認識的爹媽打孩子打得過了,還要上去費勁地調解一番。

他尤其喜歡十二歲以下的小孩,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前世入魔后的幾年裏,即使瘋成那個樣子,也從沒傷過哪怕一個孩子。

“……回長老,我叫董萌,十歲了。”小董萌不認識他,只聽師姐叫他長老,便也跟着。

“你家人送你上山來的嗎?怎麼會想着來修道的呢?”

“嗯……就是有個白鬍子老爺爺到我家,說我根骨好,不修仙可惜了,爹娘就送我上來了。”

“這樣啊,你家裏幾個孩子,你爹娘是不是特別寵着你的?”

“嗯呢,我還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他們都對我很好的。”這麼乖哄的攻勢下,董萌花狸貓一樣的小臉終於轉晴了,一笑,露出顆甜甜的小虎牙。

葉長青摸摸孩子腦袋,此時他渾身散發著的那份歲月靜好,保證能給上輩子慘死他手的諸公們嚇詐屍了,只聽他鄰家哥哥似的問:“小萌,喜歡吃糖葫蘆嗎?”

十歲的董萌一聽這個,雙眼放光:“喜歡!”

“那我們來自己做一個?”

“好啊~”他欣喜地鼓掌,但很快又蔫了下去:“可是,怎麼做,沒有冰糖,也沒有山楂。”

“不用那些,哥哥教你用法術自己長一個出來。”葉長青笑容里有點調皮的意味,就用之前女修教的那個木系聚靈術,流水般娓娓地念了一遍法決,幾乎同一時間,他掌心便有木系靈氣破土生髮,化作一道一道鮮紅的光華,螺旋纏繞着,由根部向上攀升。

先是紅彤彤的山楂果,后是晶瑩剔透的冰糖衣,最後被一支深褐色的木簽子貫通,一串和街上賣的毫無分別的糖葫蘆新鮮出爐。

周圍觀看的潛龍院弟子們,紛紛發出嘆為觀止的聲音。

“哇,好神奇!”董萌驚喜地大叫,自他手中接過來,像鑒古董似的,前後左右欣賞了個夠,直到看得眼饞了,就要往嘴裏放時,葉長青按住他,哭笑不得,“行了,不能吃的,障眼法而已,吃了當心拉肚子。”

“哦,我忘了,哈哈~”董萌咬咬手指,笑眼彎彎,賣的一手好萌。

葉長青道:“小萌,還記得怎麼做嗎,試一遍哥哥給看看。”

“嗯!”董萌用力點頭,氣沉丹田,運轉靈力,奶聲奶氣道,“木之靈氣,生生不息,飲河川之水,聚山嶽之精,起!”

他腦海里想着糖葫蘆的樣子,手中竟也漸漸凝出個類似的東西,大約一盞茶時間后,又一隻紅艷艷的糖葫蘆問世了。

他盯着一手一隻的山楂串,許久才反應過來,活蹦亂跳道:“成功了,我成功了——”

“是是是,你最厲害了。”葉長青單膝跪着,仰頭看着他,那寵溺的神情讓其他弟子好生嫉妒。

董萌將自己剛變出來的那一隻糖葫蘆,鄭重其事地遞給他:“長老哥哥,謝謝你教我,這個送給你。”

他這稱呼真是亂的可以,葉長青眯着眼睛,十分舒適:“多謝,你的心意我心領啦,這還有事,糖葫蘆就不要了。”又逗小萌玩了一陣,安頓好后,他起身走到一邊,招招手示意女修過來。

“葉長老,請問有何指教?”剛看他親身示範,給那小笨蛋一教就會,女修覺得赧然的同時,不自覺誠惶誠恐。

“算不上指教,就是提醒你一下,鞭子可以用,但要分場合、分人,像這種年紀太小,又嬌生慣養出來的孩子,膽子薄,沒吃過苦,教的時候注意點方法,循序漸進,別一次太過了。”

葉長青就像是在平平常常地和她談事情,沒什麼架子,也沒咄咄逼人,好像方才和小萌玩耍的餘溫尚未褪去,眼中始終笑意盈然:“董萌至少是中品木靈根,教養得當的話,以後堪稱大用。”

見他並無責怪之意,女修如釋重負,連連點頭:“是是,葉長老說的是,弟子明白了。”

“潛龍院的孩子規矩還沒養成,大多數不很聽話,你們這些管戒律、管馭靈的師兄師姐辛苦了。”打一棒子,還得給顆糖,他驀然想起年輕時那句常常被耳提面命的話,自然地道,“不論何時都要記得,我輩同儔——”

“——薪火不滅。”後半句,是女修和他一起說的。

這是身為折梅山人,一輩子刻進骨血里的本能,就算打碎了,燒成灰,也絕難洗去。

葉長青怔了下,旋即笑開:“不錯,折梅山的未來靠你們了。”

“是!”原本指導不力被抓了包的女修,這會兒眼角熱熱的,淚水都快下來了。

她心想,從前總聽人說這位葉長老優秀歸優秀,卻還是年輕欠摔打,難免浮躁跋扈……但今日一會,原來卻是那人謬論了。

葉長青並沒在意她亮晶晶的眸光,他滄桑歸滄桑,好歹不是真的老年痴獃,隨手管了件閑事,也沒忘了自己來這是要幹什麼的。

他抿着唇,視線在校場上逡巡幾圈后,終於在西南邊最陰暗的角落裏,尋到了那個白衣加身、瘦削淡漠的少年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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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居然雙更了,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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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了死對頭的師尊[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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