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如夢
馬車艱難地行着。車夫瞧見前面人頭攢動,狠狠嘆了口氣,直想罵句髒話。待想到車裏坐着的兩位小姐,硬生生又住了口。也該他倒霉,出門前沒打聽清楚,趕上了集市,一街的人。車上兩位偏是要去選秀的貴人,若不慎衝撞了,他實在擔當不起。
車夫一面想着,一面心中又是嘖嘖稱嘆。
雖然稱一句貴人,但其實江南一帶誰不曉得,那越家不過是個空殼子。若非今上開恩,早就滿門抄斬。所謂貴人,也不是那麼金貴。只是那位越家小姐行止間頗有一股凜然貴氣,叫人不敢小覷。果然百足之蟲,雖死未僵。要不,怎麼同行的那位楚家小姐,分明家世更強些,還對越家小姐心服口服呢?
車廂里端坐着的越荷卻沒心思去了解車夫心裏的彎彎繞。路程雖有些顛簸,但前世她曾隨尚是太子的皇帝出征多次,縱然如今這具身子病癒未久,心智上也還挨得住。
在她的心中,她仍然是成國公、揚威大將軍李伯欣的嫡長女李月河。
——成國公李伯欣嫡長女李氏月河,大定十七年遴選為太子良娣,大定二十一年封貴妃。景宣五年,賜名雲河。景宣六年因中毒流產而死。
何其簡單的幾十個字,雲淡風輕就概括了她短暫的前生。唇邊溢出苦笑,本以為自己已是必死之人,誰料再睜開眼時,她卻成了越家長房的女兒,越荷。
前朝越威老將軍的孫女。
越威這名字她並不陌生,這位忠誠耿直的前朝老將,曾是她生父功勞簿上最為耀眼輝煌的一筆。如今世事難料,她竟成了越老將軍的遺孤,名叫越荷的女孩。越荷,越荷,咀嚼着這個名字,心中似有難言的情緒翻湧。
當年景宣皇帝對容妃情深,為了讓她登上后位,不惜通過近乎侮辱的一次改名來昭示後宮,貴妃不配正位中宮。生生從她的名字裏,奪走一個“月”字。然而天意弄人,這一世的她終究還是叫做“越荷”,也許相似讀音的名字裏,本就合著某種奇特的緣分,這才讓她得以藉著越荷姑娘的病體重生。越荷,月河。
前世曾經遭過改名之辱,今生卻拿“越”字做了姓氏,加上越荷身份里某種大於實際的象徵意義,想必這個字是決計不會被拔掉的了。思及此處,越荷淡淡地笑了。
靜靜回首自己的一生。
她李月河雖為成國公嫡長女,身份尊貴,然而不幸早生了數年,未能趕上妹妹玉河那般的好時候,也不曾被闔家千嬌百寵,反而是跟着父母吃了不少的苦頭。
先帝以“大定”為年號,意在盼望天下安定。前朝末年,天下四分五裂,混戰不休足足四十餘年。先帝在四十多歲時自立為帝,建立了大夏王朝,之後南征北戰,二十年間基本掃平了天下其餘勢力,然後含笑而逝。她的父親李伯欣,正是跟隨先帝多年、並立下汗馬功勞的一位將軍。
先帝起事自立之前,與李伯欣同在前朝為武官,官位甚至稍低了李伯欣一頭。然而當他決意起事之後,李伯欣卻是毅然拋棄官位追隨,因此極得先帝看重。大定三年時,李伯欣與先帝率軍出征陳朝,然而這次出征卻因為情報工作的不利而落入了陷阱——大軍出征不久,都城長安忽遭來自盟友的襲擊,原來對方早與陳國勾連。
長安陷落之時,身懷有孕的李夫人攜着一家老小倉促出逃。而逃亡的李家人中,竟混入了一個頂頂尊貴的大麻煩,那就是剛剛喪母的大皇子江承光,也即當今皇帝陛下。
此中自有緣故:先帝起事之時不慎走漏風聲,無奈倉促出逃。前朝皇帝震怒之下,遂將他來不及帶走的妻妾兒女一併殺害,唯有懷着身孕的嫡妻蕭氏得以逃脫。過後不久,她便生下了大皇子江承光。之後幾年先帝忙於南征北戰,後宮竟沒添置幾個人。加上蕭皇后倏爾病逝,長安陷落之時,三歲的江承光無人照看,而宮中竟沒有一個可以做主的女人!
李夫人乃是女中豪傑,丈夫和皇帝交情篤甚、兄弟相稱,她便也時常入宮和皇后敘話,在慌亂的宮娥之中自有一番威信在。危難關頭,身懷六甲的李夫人挺身而出,指揮家僕健奴、宮中禁衛,帶着大皇子一起逃難。一路兵荒馬亂,行至漢陰縣地界時,心力交瘁的李夫人終於脫力早產。
倉促之中僕婦們的安排不盡周全,為取水擦身方便,就近將李夫人安置在了流經漢陰縣的月河旁邊。歷經兩個多時辰,李夫人終於誕下一名女嬰。當時恰是月掛中天,去河邊取水的僕婦眼見月輝輕移,倒懸岸邊,不由嘖嘖稱奇,從月中倒影里撈起水來,熱了給嬰兒凈身。
李夫人聽說此事亦感驚奇,想到一路驚懼,這孩子荒郊野地里生下來,遭了莫大委屈。然而在她懷裏安恬而睡,卻是沉默堅忍,不由倍感心酸。她說,既然囡囡出生在月河邊,又取月亮水擦過身子,那便取名叫做李月河吧。
說這話的時候,李夫人額上汗水粘的頭髮一綹一綹,蒼白的臉上卻儘是溫柔的笑意。她是料想不到,她拚死救下的大皇子,未來會懷着怎樣的輕蔑給她心愛的囡囡改名的。
自此,月河便成了她的名字。記憶中,父母都是“阿月阿月”地喚她,傅北稱一聲“月兒”,蘇合真叫一聲“月姐姐”。入宮之後,那人只喚她“阿河”。
雲河還是月河,都可以是阿河。於他自然是無關緊要的。
她或許早該領悟,自己在他眼中是配不上“月”字,更配不上做他妻子了。哪怕他曾經親眼見證她母親是如何取下了這個名字,哪怕二人的確有過少年情熱的時光。
她早該知道的。
皇後去世那年,大公主已滿三歲,早過了哭鬧的嬰兒時期。再說公主自有宮女們服侍,絕無所謂“貴妃操勞宮務,照顧不來”的道理。且故皇后之女不交由貴妃,偏偏交給當時不顯山不露水的容妃,皇帝分明是早將她擺在了未來皇后的位子上。
想來也是。容妃溫婉文雅,乃是書香門第的女子,而貴妃卻出身武將世家。在天下初定,武將權柄極重的時候,選一位文官之女做皇后,恰是合宜。更何況,皇帝是那樣喜愛蘇合真。
李月河不是不懂,但她總還心懷一絲妄想。可後來雨急風驟,誰都料不到皇帝會嫌惡她到那樣地步。不肯立后也就罷了,偏偏要狠下她的面子。還拿出喜愛她鬢髮如雲,這樣旖旎的理由。她只能把侮辱當作恩寵來笑着謝恩,暗地裏卻為六宮中人恥笑。
她實在想不到江承光如斯冷情。
大定十七年,十五歲的將門之女李月河作為側妃嫁給了十七歲的太子江承光。彼時天下未定,太子跟隨先皇南征北戰,不免耽誤延嗣之事。其正妃乃辛相之女棲梧,性情溫厚端莊,偏身子不好,餘下幾個妾室亦是位卑不中用。先皇和顧貴妃商議之後,便擇了自幼隨父母顛沛流離、弓馬嫻熟的李月河作為側妃,意圖叫她隨侍太子。
李伯欣對先皇極是服氣,自是拍胸擔保絕無二話,回來便訓導女兒要好生服侍太子。唯獨李夫人心疼女兒,卻也無力阻攔。李月河嫁給江承光不過幾日便隨他開拔出征,從大定十七年到二十一年,五年裏三次出征,次次千里相隨。雖則多半只是帳中照料,但緊要關頭,也不是不曾勒馬挽弓,疾馳如電。
縱然江承光不曾眷戀她的風霜驕傲,那些歲月里,總有過些相依攜手的溫情。
但後來呢?……先皇猝然駕崩,他登基為帝,封她做李貴妃。那時蘇合真已入府三年,寵愛只是平平。而被他寵眷了許久的雲舒窈,卻因為一個不合時宜的孩子,一夕失寵。
猝不及防間,他的目光轉到了她的身上。他開始給予她寵愛,就像加恩李家一樣。李月河曾想剋制自己,她知道自己不算美貌,性情也不柔婉可愛。可是還有那麼多解釋不通的事情——若要顯示對李家恩寵,封她貴妃位加上常常賞賜也就夠了,江承光何嘗是委屈自己的人?且二人的確有過患難與共、溫情絮絮的日子。
她已相信了他的真誠,直到所謂的“君心難測”。忽然有一天,江承光不再踏足玉堂殿了,她快速地失了寵,突然地就像是當初短暫的得寵一樣。期間她分明不曾做錯說錯一件事,僅僅是突然地便失去了所擁有的一切。李月河愕然、受傷,但只能歸於沉默。
賞賜不曾斷過,但人卻再也沒有來。很偶爾的幾次,也是眼神晦澀,笑容難懂。李月河困居深宮,思念家人和烈馬。而蘇合真,也就是那個時候開始得寵,並漸漸和她形同陌路的。直到她前世死去的那一刻,蘇合真依然是寵冠六宮。
想到這裏,越荷無意識掐起了手帕,暗嘲地笑了。
景宣六年,李貴妃病逝。容妃晉貴妃,為蘇貴妃。李家嫡次女入宮封貴妃,稱小李貴妃。那是李玉河,她嫡親的妹妹。而現下,乃是景宣七年秋。
蘇合真啊蘇合真,枉你做了這麼多,宮裏的李貴妃雖去了,現下卻又捧出一個,這是何苦呢?你的皇后夢終不能成。而玉河,她的親妹妹——
對李家來說,宮裏的李貴妃是叫月河還是玉河,有什麼分別呢?
越荷心下微黯,不說李家如何,現下的她不照樣是往那處宮室去的么?又有什麼資格去指摘旁人?
——她借了身子還魂重生的這個姑娘,現下正是即將參選,甚至半內定了的秀女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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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荷的容顏生得很美麗,儘管現下大病初癒,也不掩姝色。
她的祖父是一位將軍,故眉眼雖因水鄉的滋養透出溫婉妍色卻稜角分明,隱有光耀之態。面容沉靜端麗,微勾的鳳眼沉下時自然而然流露出屬於李月河的貴氣。若展顏大笑亦有爽朗豪美之色,可惜無論越荷抑或月河都久未有之。肌骨瑩潤,青絲如瀑,端的是位美人。若說不足,在於其人太瘦,若養得秀美豐盈些,則可以稱雍容國色了。
然而就是這樣的紅顏美人,不過十六的年紀就斷送了性命。越荷思及這少女的身世,不由倍感命運之心酸坎坷、造化之弄人。
李月河之父李伯欣,一生最為人所稱道的功績,便是在夏陳的東陵之戰中打敗了由老將越威所率領的三十萬陳軍,並迫使其自盡。那年的越荷才剛一歲。
在傅氏的陳王朝崩潰的過程中,曾經經歷過數次慘烈戰爭。其中極艱險的一次,是越威老將軍帶着幾個侍從拚死地救出了陳朝皇帝和大皇子。在逃難過程中,陳帝有感越威之忠烈,親口允諾,將來要為大皇子娶越威的孫女越荷。那時兵荒馬亂,在場的不過陳帝、傅北、越威與越氏家僕兩人。陳朝不久覆滅,而這一婚約便不為人所知。
至少前世的李月河便從未聽傅北提起過此事。
夏滅陳后,大定皇帝為顯寬厚,也是為了防止傅氏餘孽暗衛、刺客之流魚死網破,將陳朝最後一位公主傅卿月接入宮中撫養。而大皇子傅北先被李伯欣所俘,之後成國公的軍隊卻被土人和叛軍圍城半年,傅北被迫在李氏軍營里耽擱下來,由成國公夫婦撫養了一段日子。後來大定皇帝聽說,高興地大筆一揮,命成國公夫婦繼續撫養下去,前朝皇子的問題就此解決。
李月河隱約聽父親講過,大定皇帝是個極粗疏豪邁的英雄人物,時而剛毅果決,時而又憐貧惜弱。他一是嫌傅北身份麻煩,二是懶得和個小孩子為難,三也有借他的血脈引一引前陳死忠的意思。不過大定皇帝平生最不耐煩掰扯,隨手把這些事情一氣兒交給成國公來辦,惹得李伯欣苦笑連連,對這燙手山芋不知如何是好。
越荷現在想來,大定皇帝果不愧是英雄豪傑。把前朝皇子交給領兵大將來撫養,幾乎是逼着父親為了自保丟棄兵權,不然密謀復辟罪行簡直翻手可扣。只是大定皇帝不曾想到,滅陳之後天下戰火竟又燒了數年,成國公不僅未能卸甲,反而功勞愈厚。大定皇帝自己卻因積年病根,猝然去世,未來得及替兒子料理了老功臣。
這些都是長大后慢慢才琢磨清楚的事兒,髫年的李月河卻不會懂。她只是欣喜於有了個溫潤的哥哥。而李伯欣忙於馬上征戰,李夫人心胸寬闊,從不曾阻他們兒時相親。李月河就這樣和傅北兩小無猜地長大,但是,她從沒聽傅北說過那婚約的事情。
可對於越荷而言,那樁婚事卻是早已定下、並無法更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