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當時文羽風十一歲,在文家村小學上五年級。
那一天是6月中旬,快要放暑假了,是個星期天,天氣如同今天這樣,非常炎熱。
文羽風和五個小夥伴一起,成功避開家長們的看管,偷偷跑到附近一口山塘游泳,準確來說是戲水解暑。
其中一位小夥伴,名叫文海濤。
他是文羽風那時候最要好的朋友。
倆人同歲,既是鄰居,又是同桌。
早在兩三歲穿着開襠褲的年紀,他倆就經常在一起玩泥巴,過家家。
八九年來,他倆幾乎形影不離,時常一起玩耍,上樹掏鳥窩,下河抓螃蟹,鄉村頑童們的各種遊戲,他倆差不多樣樣精通。
文海濤一年前跟着他哥哥學會了游泳,可文羽風還不會,所以他一直說要教羽風游泳。
大家下水之後,文羽風和另一名不會游泳的小夥伴,只敢泡在岸邊淺水區。
文海濤說:“你們兩個先呆在淺水裏練練憋氣,我們游幾個來回過過癮之後,再來教你們游泳。”
說完這句話,文海濤和三個小夥伴一起,朝着三十米開外的對岸游去。
只見文海濤時而狗刨,時而仰泳,時而潛泳,很享受的樣子。
文羽風看在眼裏,羨慕極了。
在炎熱的夏天,戲水解暑是一種非常愜意的體驗,天然具有很難抵抗的誘惑力。
大約一刻鐘之後,大家玩得興起,竟然都沒注意到,水面上少了一個人。
原來,文海濤在游第三趟來回,嘗試往深水裏潛泳時,發生了意外。
也許是水底的水草纏住了他的手腳,也許是深水區的低溫引起過度應激反應,比如他腿部肌肉抽筋,甚至可能發生心臟驟停……
總之,文海濤這次再也沒有浮上水面。
因為剛才他時不時潛泳,大家已經習慣了,所以警惕心不足。
文羽風一分多鐘沒看到好朋友的身影,忍不住喊了一句:
“海濤怎麼還沒冒頭?你們哪個潛下去找找?”
有個水性不錯的小夥伴,趕緊吸了一口氣,下潛找人。
然而,這口山塘最深處超過五米,裏面的水並不像游泳池那般清澈,能見度較低。
他先後下潛三次,卻一直沒有找到文海濤。
文羽風見勢不妙,立即手腳並用爬上岸,大聲呼叫救命。
偏偏這麼不巧,此刻附近沒有人,文羽風只好朝遠處田地里幹活的村民跑去……
等到文海濤的媽媽聽到噩耗,一口氣跑了五里地,氣喘吁吁地趕到事發現場時,她的兒子躺在岸邊,早已沒了呼吸和心跳。
這位可憐的母親,頓時感到天旋地轉,痛徹心扉。
她癱坐在地上,摟著兒子已經發涼的軀體,痛苦地哀嚎着,哭得撕心裂肺。
二十二年前那一幕,和今天這一幕,竟是如此相似。
文羽風的心被深深刺痛,百感交集,很多往事浮現在腦海中。
他依稀記得,當文海濤被打撈上來時,躺在地上,沒了氣息,他又急又怕,心臟怦怦直跳,自己聽得清清楚楚。
當文海濤的屍體被他家人抱走時,文羽風甚至不敢看他最後一眼。
八九年來形影不離的小夥伴,就此告別,從此陰陽相隔。
文羽風和文海濤還是同一個班的同桌,此後半個月裏,文羽風每天上課時,只能和一張空桌子相伴,獨自黯然神傷。
放暑假后,他再也沒機會和這位最要好的小夥伴一起玩耍了。
那種持續不斷、揮之不去的悲傷,還有愧疚,讓文羽風第一次感受到,即使身處炎夏,也會心生涼意。
那些天的晚上,文羽風幾乎夜夜做噩夢。
文海濤溺亡之後,村裏的大人們,包括文羽風的父母,紛紛傳言一個鬼故事,大家說得有鼻子有眼:
有一群水鬼,躲在咱們村莊附近的池塘和水庫里,喜歡吸食人的魂魄,尤其是小孩子的魂魄。
當有人游泳時,它們會偷偷跟在下面,然後突然抓住這人的腳後跟,把他拖下水底淹死,然後吸食他的魂魄。
文羽風的爸爸當時還是老師,應該明白這是一種迷信的謠言。
可他不僅不闢謠,反而在兒子面前,多次繪聲繪色地講起這個鬼故事。
事實上,文爸爸有不得已的苦衷。
兩個兒子調皮貪玩,時不時偷偷下水游泳,他為此非常擔心,抓到一次就狠心痛打一次,用竹枝抽打兒子,每次得抽出好幾道血痕才罷手。
然而,在戲水解暑的誘惑面前,很多生活在鄉村的孩子,往往是記玩不記打,文羽風就是這樣。
他們總有辦法不讓父母抓到,被抓挨打的概率並不高。
所以,文爸爸才會不顧教書育人的職責,故意用鬼故事恐嚇自己的兒子,希望他們因此不敢下水游泳。
沒想到,這一招的效果竟然很不錯。
從此之後,文羽風對於下水游泳有了極其嚴重的心理陰影,所以一直沒再去學游泳,現在33歲了,依然是旱鴨子。
這一次,當文羽風目送救護車拉走三個溺亡的小男孩時,他的內心再次被陰影籠罩。
當天晚上,文羽風時隔多年之後,又一次夢見了文海濤。
剛開始的夢境還算溫馨,就像故友重逢那樣,有說有笑。
到後來,夢境越來越驚悚,逐漸變成了噩夢——
文羽風猛然驚醒,發現自己蹬開被子坐了起來,滿頭大汗。
妻子蘭心月也因此被他驚醒。
此刻已是拂曉時分,天色微亮。
善解人意的蘭心月,已經猜到文羽風為何做噩夢。
她體貼地幫丈夫蓋好被子,溫柔地摟抱着他:
“親愛的,天快亮了,咱倆也別睡了,你接着昨晚的話題,給我詳細講講你和文海濤的故事吧。把心裏的思念講出來,心情才會好起來。”
文羽風點點頭,深情地講起了當年兩個玩伴的有趣往事。
講到最後,文羽風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
“親愛的,今天傍晚,我想去文海濤的墳墓祭奠他,你陪我一起去吧。”
“好,我們一起去。”
傍晚時分,文羽風和蘭心月來到了文海濤的墳墓前。
不知為何,林溪聽說這事後,堅持請求同祭,於是楊帆陪着女友也一起來了。
夕陽西下,山風漸起。
四人站在一座青冢前面,獻上白菊,鞠躬行禮,默哀祭奠。
這座墳塋比較小,沒有墓碑,墳頭長滿了青草,隨風搖曳。
文羽風恍惚間,似乎覺得這是小夥伴在向自己招手致意。
蘭心月隨口問道:“為何沒有墓碑呢?”
文羽風長嘆一聲,緩緩答道:
“我們老家這邊當時的習俗,若是有孩子未成年而夭折,安葬時墳墓一般不立碑。”
“沒有墓碑,那你怎麼確定這就是他的墳墓?我看附近還有一些墳墓沒有墓碑,都被荒草覆蓋,這裏又沒路標,你是怎麼找過來的?”
文羽風抬手指了指旁邊的一棵樹:
“這棵樹是我二十一年前親手栽種的,對我而言,這就是路標,也是他的墓碑。”
剛才一直沉默不語,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林溪,這時突然接話了:
“真巧啊!這也是一棵桑樹。原來,你和我一樣有心,也用栽種桑樹的方式,來紀念亡故的親友。”
“什麼意思?”文羽風有些疑惑。
“桑,諧音傷,寓意悲傷地思念某個人。”
“哦,原來是這樣。不過,我當時種這棵桑樹,卻是另一番寓意。這是一個小故事,大家想聽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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