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2)
一個破破爛爛的本子被壓在畫作下面,那上面寫着:
三月十日星期二媽媽讓我不要出去,我很害怕,她說別害怕,我會保護你。
那些魔鬼,快離開我們。
三月十五日兩天了。媽媽在外面趕走那些魔鬼,我只能從窗子看着她。我想她趕緊回來。
三月十七日媽媽的樣子變了。很可怕。那些魔鬼不再靠近,我想出去。
三月十九日我想出去。
三月二十日我想出去,沒有食物了,媽媽也不再看我。
……
小女孩裹着白色的紗裙——那個顏色很難再稱為白色,悄無聲息地站在薩沙的身後,她沒有回頭,而是把日記翻到了最後一行。
四月五日我死了嗎?
薩沙看着這個小女孩,她大大的眼睛凸了出來,皮膚呈藍紫色,臉和身體都很瘦,尤其是腹部凹陷下去。怎麼看,也不像是活人了……
小女孩看了她一會,突然跑到床前,擦着面前的石壁。
薩沙這才注意到那裏是有一塊巴掌大的玻璃的,雖然有些模糊,但正好可以看見山洞裏的骷髏戰士。
因為那高大的身形,薩沙沒注意到那是一名女性的骨骼。
看來,那就是小女孩的媽媽了。
(這個夢的主人應該是這個小女孩。按我們之前的推算,那個魔法師經過了山洞,但沒有殺死骷髏,因為她的死會使小女孩的情緒崩潰,造成夢境破碎。)
那樣的話?
(夢境破了,你就可以出去了。)
薩沙看着面前的小女孩,她正拚命地張望着外面,小小的手指描摹着玻璃上的身影。過了一會,又似乎有些煩躁地跳開,在狹小的卧室里來迴轉圈。
“你想出去嗎?”
她突然停下,用有些沙啞的聲音說:“不……”
小女孩像是被自己的聲音嚇着了,她已經許久沒說話,努力了幾次,發聲仍然像生鏽的發條。
“……我死了……媽媽不知道……”
她獃獃地說,目光猶疑。
為了保護孩子而變成骷髏的母親,仍然在外面守護着女兒的安全,日復一日。
然而,只剩這最後一個執念的母親,忘記了身為人類時應有的常識,把女兒餓死在身邊。
……
薩沙摸了摸她的頭,把她像枯草般雜亂的頭髮理整齊。
“沒事的,我帶你去找她。”
小女孩睜大了眼睛望着薩沙,重重點頭。儘管她已經是一具屍體,卻仍是一個天真的孩童。
兩人下樓的時候,茜嘆息道。
(這個女孩已經死了,這只是個夢,如果你現在殺了她,你應該就能離開了。)
我不能這麼做,她已經死了,還要再死一次嗎?
魁梧的骷髏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出現的二人。她轉了身,一動未動,兩簇鬼火在眼眶裏明明暗暗、跳動不息。
“……媽……媽……”
完全陌生的聲音帶着熟悉的語調,從一個穿着白裙子的小女孩身上發出,那個白裙子,是她的女兒的最愛。這個小孩子看起來多麼熟悉……是……
小女孩掙開薩沙,衝過到撲到骷髏戰士的腰間。骷髏似乎踉蹌了一下,看起來十分虛弱。她低下頭,手臂顫抖着小心翼翼撫上小女孩的後背,那是她的珍寶,她上下頜骨張合著、咔咔作響,像是在說什麼,儘管已經沒有發聲的能力。
……媽媽……我也……想……你。
小女孩似乎能明白母親的意思。一具活動的屍體,和一具骷髏,原本的母女,以這種獨特而悲哀的方式再會,互相傾訴着思念。就算是在夢裏,總算是有一些快樂的慰藉。
薩沙想着,考慮着下一步該怎麼辦,她再次探查了一下骷髏的情況。
骷髏戰士,50級,狀態:極度衰弱。
衰弱的情況加重了?怎麼會這樣?
(……我遺漏了一件事。)
什麼事?
(她骨骼上有燒灼的痕迹……有一種持續傷害性的魔法就是這樣的效果,……它還有一個附加功能,就是探查被施術者身邊……)
“啊。”小女孩一聲驚呼。骷髏的身上突然冒出一團紅焰,熾熱的火元素完成了使命,從骨骼上抽離出去,在空中不斷快速的旋轉擴散,直到消失於無形。骷髏眼中的綠光大盛,見女兒沒什麼事,才稍稍平復一些。
“多麼感人的重逢!”
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離三人稍遠處,一個全身包裹在黑袍中的人立在那兒,就像黑暗中的陰影化成了人形。
魔法師!
竟然這麼快就被發現了。這裏地形比較寬闊,使用隱身逃走的話應該來得及。
(不行,有太多大範圍的攻擊魔法,而且對方是高階魔法師,你在他的視線範圍內隱身,逃脫的幾率很低。)
那麼魔法師雖然臉孔全部被陰影遮擋住了,但視線的方向一直對着薩沙。
魔法師,??級。
查看不到對方的等級了。這說明他高於自己50級以上,這是一個可以輕易秒殺的差距。該怎麼辦?先分散他的注意?對方的目標是她,可沒那麼容易被干擾。不管怎麼說,先試試看。
“你是誰?為什麼要殺我?”
……
對方發出一絲輕笑,根本不屑於回答,只是輕輕抬手,一支羽箭形狀的火焰在他的手上成型。他手中沒有拿法杖這種輔助性武器來提升施法速度,這種魔法對於一個高階魔法師來說幾乎是瞬時完成的。
(這是火之箭,低階魔法,速度一般,有追蹤效果,但是不能追蹤隱形目標。)
她現在也是低階的水平,這個魔法師估計認為這個魔法對付她應該足夠了吧。只要不是大範圍的魔法,她還是有機會的。
火之箭微微調整着方向,瞄準着薩沙的位置,她做好了隨時使用隱身的準備。
“不……不許……”
小女孩不知何時脫離了母親的懷抱,擋在了她的面前。這樣一來,魔法箭矢最先命中的目標就會是夢的主人。一旦她先死去,夢破碎,薩沙就得救了。
魔法師“嘁”了一聲,火焰的光芒在他手中如被掐斷的燈芯般熄滅了。
“既然如此,那你們一起去死好了。”
他開始了一個低沉的吟唱,強大的火焰之力在他的身邊匯聚。火元素從地面上凝聚成型,並快速從兩邊向她們包圍而來。火焰織成的環形在她們身後匯合后翻湧直上,形成了一人多高的火牆,並逐漸向內收攏。灼熱的火焰像是把周圍的空氣也燒着了,層層氣浪撲卷向幾人,燙得人皮膚髮疼。
一直生活在森林中的薩沙對火焰有一種本能的畏懼,被火網包圍讓她的內心產生了絕望的情緒。黑斗篷下的魔法師就像是一個死神,等待收割她們的生命。這次真的沒法躲了嗎?真的不甘心就這麼死在這裏……
干啞的嘶鳴聲從小女孩的胸腔中迸發。儘管骷髏戰士把她護在身下,可高溫使她害怕和痛苦。漸漸的,整個山洞裏傳來嘶鳴的回聲。一道道黑色的縫隙出現在小女孩的周圍,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
(快拉住她。)
薩沙拉住小女孩冰涼小手的下一秒,視野里陷入了整片的黑暗。
(她的情緒不穩定,夢境切換了。)
再次重見光明時,入眼的是如織的人群。摩天輪在明媚陽光下是那麼顯眼,充滿童趣的音樂聽起來無比歡樂。她們在遊樂場裏。
“媽媽,我想玩旋轉木馬。”小女孩清脆的童聲近在咫尺。
那是遊樂場裏最平凡不過的一對母女,小女孩穿着白色的裙子,笑容甜美。母親的個子很高,裸露在外皮膚的毛髮有些重,長相和身材都很粗獷,尤其是五官很有異族特色。薩沙在森林裏和別的獸人打過交道,一眼看出這個母親混有獸人的血統。小女孩因為還小並不明顯。
“那我們去吧。”
切換場景后,這對母女對身邊的薩沙視若無睹,像是並不認識她。
薩沙趕緊跟上,這裏人太多,很容易跟丟。她沒走幾步,便發現了一個詫異的現象,其他遊客的臉都是一片空白,雖然有些恐怖,但也能理解。在小女孩的夢裏,其他人都是不重要的。
(你最好偽裝一下,不然很容易被發現。)
魔法師顯然也在這個遊樂場裏,或許被傳送到較遠的位置了,但或早或晚會找來。
夢裏的好處是,所有的娛樂項目都是免費的。小女孩特別喜歡旋轉木馬,在這坐了好一會也不願離開。她的母親一直站在一邊陪着她,看着女兒滿臉開心的笑容,眼神里的愛意像要融化了一般。
有個母親真好。
(你沒有母親嗎?)
並不是沒有。只是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她。
她是一個很厲害的人。
也許是高度危險下壓抑的反作用,薩沙這會放鬆了精神,和茜說起了母親的事情,明明她自己也是白天才得知的,說出口時,卻帶着她自身也沒有意識到的憧憬。
(你的母親……是九袛羅女公爵!?)茜驚訝道,薩沙有一種感應到她激烈情緒的錯覺。
這確實很讓人難以置信不是嗎?
自己竟然是大陸頂尖豪門的女兒!家族統治着一個公國,母親是一方領主。可是,究竟因為什麼,一個母親會忍心把自己剛出生的孩子交給別人?
像是對薩沙的話太過驚訝,茜久久沒有言語。
現在想這些也沒用,等見到她,自然會知道一切。
(你有想過這次的事和你的身世有關嗎?)
薩沙愣了一下。
這個要殺她的人……和她的家族有關……?
確實……不無可能。
從古到今,伴隨着權力和財富的利益,大陸的王室和貴族總是充斥着陰謀與死亡,九袛羅家也不例外。也許有人已經發現了她的身份,所以打算用這種方式謀殺她?
有人想要她死在這個森林裏。
有人不想她回家,不想她見到母親。
薩沙渾身猛的哆嗦。一個冰冷的視線掃過她的背後,就像森林裏的潛伏着尋找着獵物的毒蛇。旋轉木馬的悠悠轉轉了半圈,薩沙的視線也轉了一百八十度。那個穿着黑袍的法師正站在遠端的角落裏,仍然看不見他的臉,恐怖的情緒卻在她心裏蔓延着。
不!不能讓那個人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