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再造

第四十章 再造

書案上展着兩卷書,其上寫着同樣的文字,用着同樣的筆法,一絲一毫,神韻風骨,分毫不差。

若非謝道韞當日是遠遠看着那人一筆筆寫出,她真要懷疑是不是有人將彩色複印機搬到了這個朝代來。

“世間焉有如此人物。”

旁邊的謝奕看着眼前幾乎一模一樣的兩幅字,竟也不由得感嘆了一聲。

他又細細的看了半晌,而後搖頭嘆息道:“這人書品已入化境,縱然不去臨仿別人的字跡,怕是信手寫來也當得上‘驚天動地’四字。這樣的人物,怎麼就入了歧途?”

這書帖是山濤的《何如帖》,相傳是他看過嵇康那篇《與山巨源絕交書》后揮淚而書的。

據聞,山濤寫完《何如帖》后,便準備將其付之一炬,最終還是一名長了心眼的僕人將其中火堆中搶了出來。但是書帖終究已經毀壞大半,再加上那僕人並不善於保管,在書帖輾轉流落入謝家的時候,其上字跡存留者已不過三分之一了。

但僅僅是這三分之一,卻字字入骨,將那份乍聞友人亡故,又覽絕交之書的心情抒發的淋漓盡致。其間有悲慟不能自已者,有悲憤不能平息者,又有探析自己被友人如此保護后的悲愴不能抒發者,悲愁不能釋懷者。

書帖上能辨識之文字二十有八,字字形態不同,卻字字都透露出一個“悲”字。帖末蓋印處,又有一處顏色比他處深上許多,世人猜測,這應是山濤當時怒極攻心,所吐出的一口鮮血所致。

這張帖子,謝奕曾經臨過三次,卻每次都因為其上透露出的悲意弄得胸中憤懣,所以這幾年,這張《何如帖》便一直被他束之高閣了。

但這帖子幾月之前被女兒借去,如今拿回來,竟莫名其妙的多出了一副一模一樣的來。謝奕在驚詫之餘也漸漸明白了什麼,這才有了之前的那番感慨。

“父親是覺得此事是為造假,是為欺騙世人,不當做?”謝道韞也被這臨仿出來的書帖震了幾分心神,如今才慢慢回過神來。

“卻是不當,難不成你又有什麼別樣見解不成?”謝奕終究是一名文人,對這些作假一應事還是極度反感的。

謝道韞伸手在兩卷書上輕點,輕聲問道:“這兩份書帖,哪一份為真,哪一份為假,父親分辨的出么?”

謝奕早已細細觀察了近半個時辰,饒是他曾經臨摹過兩遍,如今卻只能搖搖頭,嘆息着道:“分辨不出。”

“父親覺得,這副原帖,若是保存得當的話,能夠流傳多少年月?”

“若是保存的好,百年總是能夠保全的。更何況我謝家自有書房做保存古籍之用,那裏的溫、濕、光全都有人仔細照顧看管,更沒有走水的可能。若是這書帖保存在那裏,幾百年總是能得全的。”

“父親覺得,咱們謝家能光耀幾百年么?”謝道韞淡笑着偏頭看向謝奕,說出來的話卻有些誅心。

謝奕倒也不是什麼妄想天長地久之輩,聞言嘆息一聲,沉吟道:“即便沒落那日,這字畫古籍總要再賣於他人,他人自然也會妥善保管的。”

“那若是他的新主家不識貨呢?”謝道韞問的咄咄逼人。

謝奕陷入沉默,又或是被面前的書帖影響,心中漸漸透露出悲傷來。

他又盯着你兩張書帖看了良久,問道:“這張《何如帖》,你在後世未曾見過?”

“未曾。”

他的手微微顫抖,又問:“一應古籍之上,未曾提及?”

“未曾。”

謝奕的目光更加悲哀,為後世悲哀。悲哀於他們無緣仰望先賢筆墨,無緣觸碰他們的意興思飛。何況這歷經千百載而消逝者,又何止這何如一帖。

“但,也不該用如此方法去騙人。”

“既然連父親都分不出真假,又哪裏來的騙人不騙人的說法?臨仿到得如此境界,與其說是造假,不如說是放棄自我,為前人再造風流了。”

謝奕身子微顫,一時無處反駁。

謝道韞伸手摩梭起書帖左下角的那塊深深的痕迹,輕聲道:“世人傳此處深痕乃是血污,我那日遠遠看着他臨仿,確是在此處文斷墨盡,胸中憤懣無處抒發,才吐出一口血來。”

謝奕偏過頭驚愕萬分的看向謝道韞,目中帶着些埋藏極深的感佩。

“聽說事後他在病榻上卧了兩個月,身子才漸漸緩過來,人,也算是從中走出來了。”

謝奕默默聽着,只覺方才那四個字有如鼓點,在胸口一次又一次的敲打着,愈來愈明顯,愈來愈清晰——再造風流。

屋外有些突兀的下起雨來,謝道韞去一旁將枝着窗子的竹節撤了,讓窗子關上。不怎麼激烈的風就在屋外徜徉着,偶爾撞向窗子,發出幾聲輕微的抖動。

“你這是要為父做什麼呢?”謝奕有些疲憊的坐了下來,抬手揉着額角,發覺自己似乎真的老了。

“沒。”謝道韞來到謝奕身後,按上他的太陽穴為其按摩,又將清涼的真氣緩緩度進去,讓謝奕舒服一些。她輕笑着回答道:“只是女兒要用這個法子賺些軍費,現在若是不和父親說清楚,怕日後您知道了,在來對我施行什麼家法。”

“家裏賬目不夠了么?”謝奕微蹙了眉頭。

“不是不夠,不過這麼大規模的動用公中的賬款,不免太過惹眼了。再者,北邊兒,花錢更多。”

謝奕自然明白謝道韞說的是什麼,點了點頭,道:“你自己看着辦,有什麼需要的就開口,也別總忙活着,千萬別累着。”

“父親放心,”謝道韞笑道:“都是些小事,女兒也只是發號施令,真正做事都是下面人在做,我也幫不上什麼忙的。”

謝奕依舊點頭,心中湧起些安慰,卻又不免有了幾分悵然。這幾日看着謝玄那小傢伙都在前前後後的忙活着,這做父親的心理雖然自豪着,卻總覺得自己沒了用處,果真是老了。

“您和叔父大人就好生的養精蓄銳吧,”謝道韞看出了幾分謝奕的悵然,笑着道:“等過些日子真的開戰了,這指揮戰陣的事情,可就不是我和玄兒能夠忙活的了,還要靠着父親和叔父的錦囊妙計過活那”

謝奕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光亮,他點着頭道:“可不是。戰局之上講的就是瞬息萬變、決勝千里,前前後後要顧及之事多如牛毛、不可勝數,的確不是什麼人都能弄清楚的。不過你也不用擔心,為父和你安石叔父自然也不是吃白飯的。”

“那是自然。”謝道韞看着謝奕身上的頹唐之氣一掃而光,不禁點着頭,愉快的笑了起來。

……

……

夏日的天南地北都顯得平靜,似乎全天下都被這太過熱情的陽光照耀的沒有了力氣。

所有的勢力都表面上平靜着,卻在暗地裏一個賽一個的緊張起來,將磨的泛着寒光。

郗超到達秦國國都咸陽的那一天,他終於得償所願的結束了舟車勞頓的日子,被馬車顛的快要鬆掉的骨頭終於得了片刻的清靜。可惜這渾身骨頭的清靜並沒有持續多久,他很快又在來迎的秦國禮官的邀請下登上了馬鞍。郗超沒好氣兒的咬牙切齒,馬鞭一揮,提前了一百餘年,在咸陽城裏來了個當花側帽,滿城為之傾倒。

同一天,晉陵城那條又深又臭的小巷子裏走出了一個乞丐打扮的老人。他拄着拐杖,背着沉甸甸的行囊,腰脊與地面一般平行的彎着。他心中記掛着東家的吩咐,有些小意的緊了緊身後背着的行囊,慢吞吞的走進巷子外的鬧市之中,當街者為之捂鼻側目。

也是這一天,會稽城的守城官岳山掛了腰牌準備回家,走下城牆時,他手下的兵士熟稔的向他問着好,又笑嘻嘻的詢問什麼時候他們才能多學兩招制敵的招數,也好讓他們在縣裏兵娃子的眼前好生顯擺顯擺。岳山聞言笑着罵了兩句“剛學會走就想跑了”,然後拍了拍弟弟岳水的肩膀,一起走回城中。街面上的孩子們看着他們二人身上的盔甲,眼中流露出嚮往的神色。

同樣是這一天,吳縣的胡八爺狠狠的打了個噴嚏,而後揉着鼻子拎起了跟了自己半輩子的腰刀,抬腳踹開自家的房門,出門便上了馬,一揮手,帶着百八十個兄弟橫着膀子招搖過市。吳縣中的百姓們開始東躲西藏、雞飛狗跳,心想不知又是誰家這麼不長眼,竟然得罪了胡八爺,可千萬不要殃及池魚才好。

這天入了夜,長江北面的建鄴城中,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穿着明黃色的袍子,有些孤獨的坐在高高的牆頭,悠悠的晃蕩着兩隻小腿,用雙臂撐着小腦袋,靜靜的看向南方。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名鬍子花白的文臣找了過來,站在遠處清咳了兩聲。男孩兒看到他,紅着臉爬了下來,躡手躡腳的走到了老人身邊。

“陛下要記得,不論何時何地,身處何種局面,您都要像先皇那樣,從不低頭。”臣子沉聲教育着,花白的鬍子在夜風中輕輕的顫動。

男孩兒重重的點了點頭,明黃色的袍子在夜裏竟顯得如此清晰。

“太傅,朕是不是就能看見道韞姐姐了?”

“是,”老臣子往日沉穩的聲音在此刻多了一分激動,“也許,我們很快就能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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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顯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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