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炮灰的丫鬟(十)
(十)
榮姝把純兒送到學堂才回來,正準備開門卻發現門口卧着一個乞丐,衣衫襤褸,滿身臟污,榮姝沒有多想,給了兩個銅板,打發他一邊去。到了下午的時候,又來了兩個乞丐,榮姝每人一個饅頭打發走了。
結果接下來幾日,都有乞丐在這裏逡巡,榮姝覺得不對,但又察覺不出端倪,直到後來某日,一隊乞丐,十個左右,都集中在榮姝店門口,一個個捫虱子,抓頭髮,摳腳皮,睡得東倒西歪,坐得顛三倒四。他們不是坐着那麼簡單,還大聲喧嘩,打嗝兒放屁,弄得這裏臭氣薰天,人們見到這情景,大老遠的捂着鼻子跑開……榮姝急了,這下子還怎麼做生意嘛。
她趕緊搓了一波零錢出去,每人散發些,希望大家離開。
“小本生意,最近又沒什麼進項,不敢應承各位爺,煩請大家去別處看看。”
按道理這些人該拿了錢走人,誰知今日卻相視一眼,把錢一揚,翻了個身繼續卧着。
榮姝吃了一驚,這樣的乞丐都是成團成幫的,只能好言好待,若是得罪了,被纏上,那才令人頭大。她自付平時行事還謹慎,絕對沒有惡言惡行,實在不知何故得罪了這幫爺……
她有心硬氣的懟幾句,卻發現這些乞丐都笑眯眯的衝著她銼牙花子,下流中帶着猥瑣,當即歇了這口氣,轉身回屋,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門外頓時響起了這幫臟爺的鬨笑聲。
接下來一連幾日都是如此,榮姝的店子沒有關張,卻比關張還慘。她租賃着鋪子房子,要付房租,還要支付純兒的續費,滿足買材料和生活的開銷,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就真的混不下去了。
榮姝知道這樣的事,報官是沒有用的,只好從下三流入手,她急了幾日後,準備了酒菜點心拐着彎兒的打探消息,最後才從幾個放貸的嘴裏得知是有個大戶人家故意在難為她。
榮姝當真訝異,她還以為是哪個同行在背後搞破壞……她在達官貴人面前都是跪着討生活的,謹小慎微,哪裏會得罪誰。
晚上純兒放學回來,見到門前一幕,也深覺罕異,進門來問起榮姝,榮姝倒也不隱瞞,有一說一。純兒聞言便道:“該不會是國公府吧?”
榮姝搖頭:“不會不會,國公府不把我這等人放在眼裏,我在夫人太太眼裏,就是草芥,你會刻意去針對草芥嗎?”
純兒想了想,笑着指指自己的鼻子:“如果這個草芥剛好落到我鼻子上了,那我肯定要把它撣去呀,我針對它了嗎?沒有,我只是隨手撣了一下。”
榮姝怔了一怔,拍案而起:“對啊,我怎麼就沒想到呢!我高估了國公太太的心胸了,她如今是新仇舊恨跟我一起算呢。”
煮好白米花生粥,打發純兒吃飽睡下,她散開頭髮默默的看着鏡子,彷彿有過銅質的鏡盤觸摸到這具身體的靈魂——我只想生存而已,但你非要堵我生路,那我只好讓你也不得安寧了。
榮姝微微勾了勾唇,打開了針線盤……
她的小店照常開門,超常沒有客人,但榮姝卻置之不理,心態穩的彷彿古井,只每日都打扮的漂漂亮亮,坐在前堂,對着大幅的綉繃子刺繡。她這個舉動引起來了大家的好奇,時不時就有人駐足觀察,榮姝卻不怕看,也不擔心沒有生意可以做,每日裏照常生活,該煮粥煮粥,該妝扮妝扮,而且每日兩日就換一件新的衣裳,或者換一個新的造型妝容。她本就姿色清麗,如此一來,前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大家也越來越好奇榮姝到底在綉什麼東西……
直到三個月後,榮姝拿出了一副美人繡像。繡像問世的那一天,一條街都轟動了。
榮姝無疑是美的,她比一般的女子更加高挑,纖長濃密的睫毛總是微垂着,顯出柔順而安靜的氣質。繡像里的美人半躺在床上,好像在小睡,但她身姿傾斜,雙臂微微散開,烏雲散亂,一雙眼睛望着未知的虛空……
她到底在看什麼呢?
繡像掛出來后,眾多人慕名來看,大家看看繡像再看看榮姝,嘖嘖稱奇。
“好巧手,怕不是七夕節的時候偷了織女的金針。”
“美則美矣,毫無靈魂,哪有人像的眼睛捕捉不到視線的?”
話雖如此,他還是看得移不開眼,那繡像上的女子如同一片從花枝上撕下來的花瓣,兀自沉淪,有種空靈而寂滅的美感。
這個美人怎麼了?為何會這般模樣——大家都說這繡像是榮姝繡的她自己,那她看得到底是誰?絕境中救贖她的菩薩,詭譎莫測的命數,抑或是逞凶的妖魔?猜測越來越多,也越傳越玄妙。
一傳十十傳百,慕名來看的人越來越多。“小老闆,這美人像,要賣多少錢?”
“一萬兩”
眾人一聽,立即笑起來:“你怕不是野心太大要上天,再精美的綉品也是綉品,難不成你這是用金絲嵌的?”
榮姝聽了這話也不氣惱,賣不出去她也不急,照舊低頭做活計,八風不動。來看的人多了,買不起這大幅美人畫像,便會買一些其他小物,或簾帳或團扇,不一而足,榮姝的生意越來越好,進賬也越來越多,滿足日常生活,養活純兒孝敬完全不在話下。
而且——最重要的是,來的客人多了,看熱鬧的人更多,那些惡乞本不是什麼真有能耐的,也怕得罪人,陣勢上輸了,自然就散了。
消息傳到國公府,國公太太震驚了,“我早就說這個小蹄子是自甘下賤的狐狸精,專會勾引爺們兒的,你看看,我說對了吧?”
這夫人上下嘴皮子一碰,惡意毀謗隨口就來。“這麼多年過去,她竟然還是這麼風流浪蕩的人,我竟不知道她是賣綉品的還是賣臉的……”
“誰買這個綉品,又不能當屏風又不做帳子,傻子才花這個冤枉錢。再者哪有正經女孩子把自己的像拿出來賣的!我看她下一步就要進青樓了。”
榮姝不解釋。她這個繡像只賣給某個特定的人,於是依然故我。
國公府里,許子明聽說了這個消息,一定要去看看,他對各種美人素來傷心,這大好的熱鬧怎麼能錯過?結果一看之下,心臟噗噗亂跳,一股熱氣往頭上涌,一陣涼意卻順着脊樑往腳底流。
那是他還年幼,少年沒定性,十三四左右年紀,因為白日看了些□□本子,又被狐朋狗友引誘慫恿,當晚夜裏,實在把持不住,便藉機抓住了榮姝撒嬌耍賴,哄着她,強着她——榮姝繡的赫然是當夜之景。她落淚,求他放手,後來反抗,尖銳的指甲劃破了他的脖頸。現在回想,那姿態過於決絕,神情過於狂戾,許子明一度懷疑如果可以她會摳出自己的喉管。
他終於退縮了。
可當時,他滿腦子裏只有這個艷麗嬌俏的女子,她的柔美艷麗裝滿了他的眼,那清新甜蜜的花香充塞了他的鼻,她的一舉一動都像在勾引,她的反抗和求饒都顯得別有風情。還有“女孩子說不要,就是要”的心理驅使。
那時的榮姝肌膚雪白,烏黑的頭髮如一道墨似的潑灑下來,雙手微微敞開,彷彿被用釘子釘住翅膀強行鋪平的蝴蝶,一雙眼睛裏眼淚消散,留下冬夜般的寒冷和寂寥。
就是那副樣子,他永遠都忘不了的,被刻畫在繡像上的樣子。
他後來略略長大些,懂了些人事,才認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些混賬——但,那又如何?這些丫鬟本就是要伺候他的,早晚的事而已,其他女人巴不得呢。這女子就是個性太倔強了一些。或許他當初看中的就是她身上那種與其他丫鬟不同的勁兒。
但現在……這個女子好大膽子,竟然把這樣的情形公開展覽。正常女人不都是避之不及,恨不得深深藏起,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嗎?怎麼她就這樣特殊,還把自己的噩夢拿出來欣賞品鑒,昭告世人?
況且,最後不也沒怎麼樣嘛
許子明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彷彿見不得光的膿瘡被人拆破在陽光下供人品鑒似的,他芒刺在背,寢食難安。
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許子明果斷轉身去籌措銀子。
榮姝正在收拾綉繃子,一個衣衫華貴胖胖大大的中年男子來到了她的店子,拍下了一萬兩的銀票擺明了要美人像。
“老闆好福氣,竟然真有人買。”
榮姝笑了:“我討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