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敗

觀眾席上，一位戴着漁夫帽跟和白口罩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女生悄聲問的男生：“現在是不是能摘下口罩了？”

他身邊的男孩帶着一副無框眼鏡，也戴了頂黑色的漁夫帽，嗯了一聲：“可以了，應該不會有鏡頭了。”

曉妍長舒了口氣，把口罩摘了下來，大口呼吸新鮮空氣。

她身邊的男孩自然是紀昀川。

曉妍是頭一次陪着紀昀川來看比賽，紀昀川說有時候會有觀眾席的特寫鏡頭，以防萬一得偽裝一下，曉妍悲催的用大帽子跟大口罩把自己裹了兩個多小時，簡直心累。

她把隨身的望遠鏡拿出來，隨口問：“宋顏寧能奪冠嗎？”

“不能。”紀昀川回道。

他回得太乾脆，曉妍被噎了一下。

她扭頭去看紀昀川：“好歹也是你來追人家比賽的，能不能盼人家點好？”

“如果是前天你問我的話，我可能還不會說的這麼絕對。”紀昀川解釋道。

“那現在有什麼不一樣的？”曉妍不明白。

“宋顏寧的短節目分數比總決賽低，現在那個俄羅斯選手自由滑又破了世界紀錄，我懷疑是不是裁判要保這個俄羅斯女孩奪冠。”

“……”曉妍臉色幾變，“體育還有這麼多彎彎繞繞呢？”

“別的項目可能不大會，但花滑這種打分項目可操作空間就很大了。”

曉妍頓了一下，又用望遠鏡看賽場：“你現在對花滑研究倒是很深了。”

“過獎。”

說完紀昀川看向冰場。

他是不希望這個結果出現的。

貝爾亞克娃新紀錄在前，宋顏寧不可能沒有壓力。

她壓下心裏的沉重，活動了一下筋骨，盡量讓自己的臉不要那麼緊繃。

她換了新的表演服，一襲水藍色漸變短裙，依然是星空主題，不過色調比上一件要淡雅許多，漸變色過渡銜接自然，大量的水鑽和亮片描繪了璀璨的銀河。這件弔帶的衣服把宋顏寧的肩背線條完美顯現了出來。

宋顏寧深吸了口氣，然後雙手伸到前面，右手高左手低，是一個拉大提琴的姿態。

《埃爾加大提琴協奏曲》的音樂抒情浪漫，是埃爾加晚年最後一部大型音樂作品。而這部作品最經典的演繹者是英國女大提琴家杜普蕾。

宋顏寧的身體和手臂隨着音樂起舞，她的舞姿時而柔軟時而剛硬，她彷彿在理性和感性之間遊離撕扯，在音樂與現實中輾轉。

開場第一個3A2T宋顏寧順利完成，質量驚艷。她起跳的那個方向正好是觀眾席紀昀川的那一面，曉妍看到那個跳躍嚯了一聲，第一跳這高遠度真是絕了！

與此同時她發現身邊的紀昀川身體僵硬，估摸着正替宋顏寧緊張呢。

第一個3A歡呼過後很快就是第二個3A單跳，音樂變得渾厚大氣，如深沉的輓歌，第二個3A宋顏寧的狀態依然上佳，她的銜接幾乎與男單相媲美，高遠度不減，這讓她的跳躍始終有一種可以稱之為壯美的視覺效果。在完成了兩個3A后宋顏寧短暫的鬆了口氣，然後繼續凝神後面的表演。

宋顏寧手臂如細柳輕輕拂過面龐，她眉頭輕蹙，彷彿掩面而泣，懷念着當年驚艷世人的女大提家。那位將天賦與情感全部灌輸到音樂中的大提琴家，是不是她在拉琴的時候才是人生最快樂的時刻？

是的，但也不是。她始終勇敢，在病痛中斷了演藝生涯之後依然選擇其他的方式來表達對音樂的熱愛。

所以她的音樂，深沉虛弱，又帶着憐憫的慈悲與熒光點點的希望。

宋顏寧在最後的旋律中完成了她標誌性的躬身轉和貝爾曼旋轉，最後她伏倒在地，身後彷彿搖曳着點點星光。

良久，爆發出一陣掌聲。

宋顏寧在大家的起立鼓掌中起身，彎腰致謝。

紀昀川抱着一個熊貓玩偶跑到觀眾席前，曉妍一愣，連忙抱着自己的那個，口罩一戴跟了過去。

舒瓏打開麥，激情澎湃。

“中國選手宋顏寧！她從來不回讓人失望！”

“在如今古典樂越來越少的女單賽場上，我相信這會是一部古典樂的精品節目，至少這賽季是如此！”

“再過一個賽季就是冬奧會，我想那時候宋顏寧會給我們帶來驚喜——去再一次刷新中國女單在奧運會的最好成績也不一定！”

阿依古麗聽着舒瓏的話，她覺得自己心尖顫抖，在心裏不住的為宋顏寧求主保佑。

不在現場的甄真和葉賽也長舒了口氣，然後兩人頭靠頭歪到一起，跟打了一架似的。

選手觀賞區的顧涵星和江舟若雲正大力鼓掌。江舟若雲跟顧涵星說：“宋顏寧是一個很棒的選手。”

顧涵星用力點頭。

觀眾席上，紀昀川和曉妍又做回遠處，曉妍在一片歡呼聲中對紀昀川說：“我猜宋顏寧比賽時候的截圖一定都很好看！”

紀昀川無聲的笑笑。

宋顏寧大口大口的喘氣調整呼吸，場外李言蹊迎她下冰，遞上冰刀套，宋顏寧背對冰場，她身後是小冰童撿玩偶的忙碌身影。

然後宋顏寧聽到遠處有人喊她，她抬起頭，看到有兩位金髮碧眼的女孩在喊她名字。宋顏寧套好冰刀套走了過去，這兩個女孩彎下腰，從後面抬出一個巨大的泰迪熊玩偶！

大到讓人驚呼，宋顏寧先是一愣，然後笑着說謝謝，跟李言蹊還有工作人員一起把玩偶接了下來。

她感覺這個泰迪熊比她高了一半。

李言蹊一邊笑一邊幫她抱着玩偶的兩條腿，兩人呼哧呼哧的把玩偶報到了等分區，全場都因為這個大玩偶發出了善意的笑聲和驚呼。

宋顏寧讓玩偶坐在她跟李言蹊前面，玩偶敦實的靠在了她的腿上然後宋顏寧等着自己的成績。

她的成績竟然出來的有些費時間。

宋顏寧沒料到自己的成績久久未出，她有點不安的看了眼李言蹊。李言蹊也收了笑意，但他得穩住，所以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別緊張。

終於，宋顏寧的分數出來了。

自由滑得分154.21，總分237.24，宋顏寧最終排名，第二位。

宋顏寧承認自己是有點驚訝的，她有些擔心會在自己的臉上表現出來，她平生最不喜歡丹尼洛娃那種分數一出就黑臉的習慣。

所以她抿唇笑了笑，盡量讓自己始終保持微笑，然後把自己的分數和小分表看了一遍又一遍。

然後她看向李言蹊，示意他們該走了。

她怕自己時間長了以後臉就僵掉了。

場外，江舟若雲嘆息了一聲，輕嘆：“可惜。”

顧涵星許久不言。

曉妍不懂情況，只看向紀昀川：“竟然讓你說中了。”

紀昀川面色微冷：“是我烏鴉嘴。”

曉妍看他臉色不好，識時務的不再說話。

紀昀川看向冰場外面，宋顏寧抱着泰迪熊正打算離去，她低垂着頭，臉上始終帶着笑。那笑容彷彿長在她臉上一樣。

紀昀川漸漸抿起唇。

比賽結束后就是頒獎禮，宋顏寧收拾了一下自己再次回場。

她站得筆直，踏上亞軍的位置，在貝爾亞克娃上場的時候，她禮貌的為其鼓掌。冠軍貝爾亞克娃意氣風發，下巴揚的高高的。

宋顏寧恍惚間感覺她很像伊蓮娜·丹尼洛娃。

阿依古麗一直等到頒獎典禮結束。

三個女孩，冠軍的貝爾亞克娃，亞軍的宋顏寧以及季軍雪乃紫歌，宋顏寧成了領獎台里個子最高年紀最大的選手，和身邊兩位女孩相比她明顯看出是發育過後的模樣。弔帶的衣裙露出她的兩條細緻的鎖骨，她的身體曲線比身邊的女孩更明顯更優美，整體的氣質也更成熟。

阿依古麗不自覺的就嘆了口氣。

她有時候作解說時，會用老將來形容如今的宋顏寧。現在想想總是生出一些難過。

宋顏寧才19歲，這個年紀不算大，在平時，這還是一個開啟新人生準備一展宏圖的時候，是一個對未來充滿憧憬的時候。包括宋顏寧自己，她今年剛剛考上大學，學校還不錯，還學着自己喜歡的專業，妥妥的學霸。

外人來看，這是一個多完美的女孩，學習這麼好，還能拿世界冠軍。或許在很多人看來，宋顏寧依然是北京冬奧會的奪冠大熱門。

可宋顏寧已經不行了，十五六歲的女孩與她同場競技，她已經成了花滑女單里的一員“老將”。這個年紀，她已經上不了難度，而如今又是一個不求表現力一心提高難度的年代，沒有難度就喪失了競爭力。

阿依古麗想，宋顏寧此刻一定又要沮喪了。她理解她的心情，她也是這樣走過來的，年少時遲遲不能升組的惶恐，在退役與堅持之間掙扎。看着更年輕更有力量的小女單一升組就成戴上那頂皇冠，一面嘆息一面安慰自己繼續堅持。然而堅持許久，努力許久，也總是離着那領獎台好遠。

誰都沒想到女單的難度能升的這樣快，誰都沒想到3A轉瞬之間就已不再是女單賽場上的殺手鐧，大齡女單千辛萬苦的精進自己的技術讓自己的節目日趨完美，這種細節上的修繕比不上一個大刀闊斧直來直往的四周跳來得痛快。

阿依古麗嘆息。

你該怎麼辦，宋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