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石階如洗,檐雨如注。董漓穎靜立於紅木廊前,靜靜望着天際西南方,雨濕衣襟,猶自未覺。張致森站在她身後一步之遙,抬頭沿着她的目光看去,露出一個清淡的笑容,為她披上斗篷,然後將她轉到自己面前,用近乎狂妄的口吻,道:“這世上,能讓你忠孝兩全的,也只有我而已。”院內一片寂靜,許久,方聽到董漓穎的聲音透過風雨低低傳來,“只是,你能成全我的心嗎?”
張致森看着她,咬牙不語。他的確不能,可這並不代表,董洛他能。輸給一個目不識丁的卑賤粗人,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風雨又大了些,隱隱還有雷聲伴隨。董漓穎挽袖低低咳嗽了聲,起伏間,有輕微苦澀的藥味瀰漫在空氣中。隨着她目光注視的方向望去,張致森伸出的手,終於無力地垂了下來。無論他接不接受,董漓穎唯一選擇的人,除了董洛,再無其他。
他冒着風雨而來,半邊身子已然濕透,他毫不在乎,只揚起臉,對董漓穎露出極寵溺的微笑,接着走進迴廊,來至她身旁,道:“大夫說,葯是不能斷的。”張開的手掌中赫然躺着一個小小的青花瓷瓶,抬頭觸上他溫和的眉眼,恍惚有什麼在重疊,灼熱了她的雙眸。
“我們一定會一生一世的,是嗎?”她用力捉住他的手臂,眉心染上幾縷哀戚。
他展臂緊緊摟住她,語氣再肯定不過,“若我負你,天誅地滅,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董漓穎靜靜倚在他懷裏,安心地笑了。
張致森冷眼旁觀,無聲地笑着,視線對上董漓穎的時候,一抹不屑,終究脫眶而出。
晨光熹微似霧,映照着千轉百回的石玉橋欄,重重高牆外不知何處傳來凄婉簫聲。
董漓穎扶住紫檀木柱,目光越過繁複花影,遊離在那扇時刻緊閉的沉香木門處。
簫聲還在繼續。
她的心也在一點點疼痛起來,他的執迷不悟,實在超乎她的預料。
“漓穎。”身後之人低眉淺笑,聲聲溫柔。
董漓穎不覺震動,緊握的手幾乎要捏出血來。猶豫再三,卻還是回過眸去,埋首於他懷中,輕輕道:“我累了,回去吧。”她自己不知,在說這句話時,容色有多麼不忍,可這一切,都未能逃過暗處那雙窺視的目光。
董洛眉間有淡淡的疲憊。近日,公務的增多,使得他與董漓穎相聚的時光大大減少。此刻的相伴,可是他費了不少心思得來的,他不願,也不想,為了一個並不值得的人,去破壞這一切。於是,他選擇了漠視。銜了一抹笑,慢慢扶着她往住處的方向而去。
張致森立在原地,就這樣安靜地看着他們漸漸遠離。舒展的雙手漸漸握成拳頭,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這樣憎恨一個人,無時無刻,不在盼着他死去,可就算是‘他’挫骨揚灰,魂飛魄散,都不足以解他心頭之恨。他想,即便不惜一切代價,都要將董漓穎從董洛手中奪過來,哪怕,到最後,依然得不到她的心,但起碼,別人也得不到她的人。不能贏得徹底,也不能輸得一敗塗地。這時,風有些大,拂起他額前碎發,竟覺得有些冷。
昏暗的書房裏四處流竄着酒精的味道,溫沿生緊挨着椅背,他雙眼迷離,醉意朦朧地輕撫着懷中鎏金相框,臉上呈現一絲難得的微笑,“漓兒。。。。”
“老爺,您醒醒吧!夫人還在杭州等着您!富貴榮華、地位權勢也都在等着您!您是大清智勇雙全的大臣,可不能為了一個女子,自甘墮落,放棄這唾手可得的一切啊!”溫廉跪在地上,垂下手緊貼褲縫,哭得老淚縱橫。
撲哧一笑,溫沿生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盯着腳下的溫廉,自嘲地反問,“如果沒有她,我縱然得到天下,又有何用?”
“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老爺,她可從來不是您的虞姬啊!”溫廉仰着臉,幾乎喊了出來。
溫沿生只覺頭痛欲裂,五臟六腑似被火燒般,連呼吸也疼痛起來。半響,只聽得他用哀求的口吻對溫廉說:“別說了。”單手撐住臉,又道:“我從來都未忘記過,她並不愛我這一事實。用不着你多番提醒。”
溫廉滿目哀慟地跪在那裏,前面傳來酒瓶滾落在地的聲音,這是一個沉悶的下午,壁上大時鐘的分針並不因沉悶而靜止挪動。光陰比平日更快地流逝,看得溫廉心頭直跳。時光一分一秒地過去,根本容不得後悔,要是再放任溫沿生自暴自棄,過去十幾年的辛苦打拚都將付諸一炬,他不能眼睜睜看着溫沿生用生命換來的一切就此付諸東流,他必須做些什麼,哪怕會為此付出性命,他也無怨無悔。
這日,難得天朗氣清。剛從軍政府回來的張致森見董漓穎仍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便不顧她的意願,硬是扶了她到庭院裏的一顆大樹下,又命人搬了張藤椅來,讓她躺在上面,親自執了把山水紙扇,為她輕輕扇着,神色十分溫柔,似是看不夠她一般,久久也不肯閃一下眼睛,“你不要整日呆在屋裏,多出來走走,才能身子硬朗。”說著,清風拂來,樹上的白玉蘭飄然而落,有一瓣正好落到她眉心,映襯着她白瓷般的容色,美到了極致,看得張致森的心快要跳了出來。四下是那樣安靜,只有彼此呼吸的聲音,他俯下身,兩片唇幾乎要貼在一起,她不敢亂動,睜大了眼去看他,素來蒼白的臉頰染上幾縷紅潤。
“不要。”她細聲地喃呢,用手抵住他胸膛,雙眉微蹙,有些惱怒地望着笑意正濃的張致森。
他差些大笑出聲,卻偏偏要去逗她,手指輕輕磨蹭過她的臉頰,道:“你這般孱弱,將來如何為丈夫誕育子嗣?”
他放肆的眼光在她身上流連,董漓穎氣得雙頰通紅,一下子從藤椅上坐了起來,掙扎就要下地,被他展臂攬住,把下巴抵在她肩上,寵溺地道:“你的臉皮真薄,不過,我喜歡。”
“你走開,我可不是隨便能讓你輕薄的女子!”她生氣了,用力去推他,無奈氣力不足,他依舊紋絲不動,見他又想靠過來,氣急之下眼淚便滴滴答答落下,“你欺負人。”
見她落淚,張致森心疼的不知所措,忙扶住她的肩膀,柔聲安慰,“是我不好,要打要罵都隨你,只求你止止聲,別哭了。”
“漓穎!”遠遠看到這一幕的董洛飛奔過來,一手隔開張致森,一手去扶董漓穎下地,用保護的姿勢把她藏在身後,憤怒地盯着張致森,道:“不勞將軍大駕,我的女人,我自己會照顧。”
張致森冷冷笑着,下頜綳得死緊,輕蔑地看着董洛,說:“她還不是你的女人呢。”
董洛上前一步,靠近張致森耳畔,古怪地笑着:“你怎麼知道不是?”
張致森臉容扭曲,一把捉住他的手臂,眼中掀起滔天的怒火,“你敢!”
“我有何不敢?”董洛勾起一抹挑釁的笑意。
見張致森面露殺意,董漓穎立馬擋在董洛身前,回眸對他笑,“大少在逗我玩而已。”說罷,向張致森欠欠身,拉着董洛快步轉身離去。張致森並未阻攔,任由他們逐漸消失於自己視線中,攏在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
“不要再有下一次,我不想你有事。”她躲在他懷裏,全身都在發顫。
他緊緊抱住她,聲音發啞,“哪怕是死,我也要護你周全。”
“不許胡說!”她伸手抵住他的唇,“我要你平平安安,陪我到老。”
他抓起她的手放到唇邊細細地吻,眼中滿是化不開的愛意“都聽你。”
蔓歆貼着琉璃窗子透過縫隙靜靜看着,在盛夏的陽光下她的身影單薄纖細,彷彿烈日再猛烈些,便會被融化一般。
“大少,董小姐稱病,不願前來。”張良走上石階來,氣吁吁地說,拿着雪白的麻紗手帕不住地在臉上揩抹。張致森皺着眉冷笑,一句話也不說。身旁的周城見狀,忙道:“大少,董小姐或許真的是身子不適,您可別往深處去想。”張良喘順了氣,聽周城這般維護董漓穎,不免有些不滿,“什麼身子不適,剛才我過去的時候,她還好端端在院子裏澆花呢。照我說,她分明是故意擺架子。”
悄悄掃了眼張致森越發陰鷙的臉色,周城不動聲色地捅了捅張良,道:“少胡說!董小姐那裏是這種人?”
“你認識人家多久?那裏就知道她是怎樣的人?”張良氣憤地指着周城喊道。“要知道,她當日。。。。”
張致森聽得不耐煩到了極點,忽地轉為獰笑,打斷了張良的話:“你的話太多了!待會可別嚷嚷口渴。”
張良終於意識到自己的愚蠢,連忙垂下臉,不敢再看張致森一眼。
“周城,你去把蔓歆給我叫來。小心點,可別讓她看見。”張致森為自己斟了杯酒,轉臉去對周城說,陰鬱的臉容帶了絲詭異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