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許秋河
鄉村夏日的夜幕被炊煙拉得老長，像是從五點開始就拉開了夜的序幕，村民們開始逛自家菜園子，給自己心愛的菜澆澆水施施肥，大家隔着菜園子的籬笆聊些東家長西家短，也把自己吃不完的菜都分給大家，每家的飯桌上就都有了各種各樣的菜，不重複，也不浪費。
許秋河就是這群菜園子大軍中雷打不動的一個，他對研究花花草草頗有建樹，因此他家菜園子裏不僅種了菜，還種了好多果樹，園子的四個角上中了幾種不同的果樹，每一種都是兩棵，鄉下有一種說法，果樹只種一棵是沒有辦法結果的，至少得種兩棵才行。他今天來的格外的早，先是把園子裏和四周的草全部鋤了個遍，然後把種了西瓜的兩壟地全部整了一遍。一反常態的是，他沒有像往常一樣隔着籬笆找旁邊園子的人聊天，只是低着頭幹着手上的活兒。
太陽公公可能是個上班族，日頭向西劃去的速度比早晨向東爬的時候，明顯快了許多。眼看天色擦黑，許秋河抬起手擦了把汗，直了直腰，在他正前方的菜園子裏，夏蟬正在摘着長長的老豆角，那些老豆角通常都是爺爺奶奶精挑細選為下一年留下的種子。外公外婆都不能幹重活兒，還得照顧夏雲。夏蟬得趕在開學之前把家裏能幹的活、能做的事都盡量做完，雖然園子裏的事他並不擅長，一年半的時間也足夠他學得七七八八，除了比別人慢一些，還真挑不出什麼錯處。
“還沒摘完嗎？天都要黑了？”許秋河狀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嘴，就走到夏蟬身邊快速地摘起豆角來。他比夏蟬高出半頭，頂上被落下的部分，他一伸長臂都給撈了回去。“等會兒云云該找你了。”
“後天就開學了，總歸是要習慣的。”夏蟬回頭看了一眼，“你先回吧，我這也沒多少了，叔叔阿姨要是回來晚了，你家都沒人帶秋歌。”
“我妹機靈着呢，自個兒會去我大伯家玩兒，再說她已經是個五歲的大姑娘了。”許秋河說。
“五歲就大姑娘了？人說的大姑姐一般都是快出閣的姑娘，你這是打算把你妹妹賣了給人當童養媳？”夏蟬覺得有些好笑。
“你怎麼還那麼封建呢？”許秋河不樂意了，“別說當童養媳，我只要一想到以後她長大了，不知道要嫁給哪個混小子，就覺得萬分心痛，恨不得現在就把那臭小子抓過來揍一頓再說。”
“你就知道是混小子，指不定人家比你還靠譜呢。”夏蟬打定主意要逗一逗他。
“據我所知，目前為止我認識的人裏頭，比我還靠譜的人，就只有你一個了。”許秋給夏蟬遞了一個自己體會的眼神，“要不......”
“打住！為了讓我叫你句哥，至於嗎？把你妹妹都給賣了。”夏蟬說，“對了，你爸最近沒再去賭錢了吧？”
“你是想問，他會不會再賣女兒吧？”許秋河想起家裏那個賭棍親爹就頭疼，一年前，他爸偷了四歲的妹妹出去，想用來抵賭債，倒是那債主知法懂法，愣是沒敢收。“我大伯二伯那一頓好打多少起了點作用，再說家裏沒錢了他也清楚，總歸沒有以前那麼不要命了。”
“那就行。”夏蟬拎起地上裝得滿滿的籃子，“回吧。”
“就走啊，這不還有嗎，你幹活兒怎麼跟餵雞似的，東一把西一勺的。”許秋河老媽子的性格又開始了。
“留點給這些天天捉蟲的小鳥們吃吧。”夏蟬果然揮揮衣袖就走了。
兩人都提着籃子往回走，從菜園子回村有一里地的路。菜園子是在村后的一座山上，得先從山上下來，繞過村裏的大水庫，穿過水庫走到大樟樹才算到村口。
許秋河提溜着籃子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邊兒，夏蟬則提着籃子在後頭溜達，看到前面像兔子似的許秋河，他只能搖頭低笑。從小的教育，讓他和這個自幼在山野鄉間長大的男孩兒有着天差地別，他永遠無法做到旁若無人地手舞足蹈，也無法忽略旁人的眼光。大多數時候，他吃飯就是吃飯，走路就是走路，一板一眼地拘着自己只有十五歲的靈魂，生怕它們會放縱，會囂張。
“嘶～～”夏蟬撞上了許秋河的背。“怎麼了？”身前的人沒有出聲。
夏蟬抬眼望去，金黃又泛着橙色光芒的水面上，架起了大大小小銀白色的魚橋，此起彼伏。魚兒越出水面的時候，靈動優雅，仿若一彎新月，落入水中的那一剎，又激起水中的斑斑點點，浮光躍金，更勝過夜晚只懂得靜默的星子兒。那一刻，日與星與月同時出現在這一片天光。
“遠赴人間來看這一場風景，也是值得的。”這是夏蟬來到南園裏一年多，見過的這個村莊最美的樣子。
“你會走吧？”許秋河望着水面，第一次說出這樣安靜又簡短的話。
“你不走嗎？”問的人莫名其妙，聽的人卻知道他想說什麼。
“每個人都想做太陽和月亮，誰又甘心，做一顆星星呢？”他回頭望向夏蟬，“可是真的能走得了嗎？以前，我總覺得，老是把自己當珍珠，就時不時就會生出一種怕被埋沒的痛苦，乾脆把自己當成泥土，讓人把我踩成路也好，種上花也好，鋪成墳也好，也不過是個命。這種日子過了十多年了，也沒什麼不習慣的。”他轉過身，“但是你說，要帶我去看看更遠的地方。你說了，我就想去。”
“嗯，我說的。”夏蟬也轉過身望向許秋河。“是珍珠就是珍珠，這沒什麼不對。蚌殼撬開之前，裏頭不也是黑的嗎？不要害怕那些藏在你身後的黑暗，只要你一直朝着陽光，你就不會看到它們，永遠不會。”
少年們沉浸在日光里，柔和的暮色鋪在最年輕最倔強的臉上，迸發出令人驚嘆的力量，霎時間，暮鼓彷彿變成晨鐘，好像一切美好的事物從這一刻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