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決定
沙場歸來,魏西陵銀甲染血,面若冰霜,一身煞氣。
蕭暥知道這回跑不了了。
剛才情急之下的那一箭已經把他曝露了。
他的箭術是天下第一啊,除了他,又有幾個人能射得出這樣精準的一箭?
失策,太失策了!當時就應該甩下弓立即跑路的!
見他不說話,魏西陵欺下身,用馬鞭挑起他的下巴,右手的食指就撫上了他的眉眼。
魏西陵常年戎馬,指腹有一層薄繭,撫上他眉眼間細緻的皮膚,浮起一種異樣的酥麻感。
手指抹過處,妝粉簌簌脫落,清夭宛轉的眼瞼線條呼之欲出。
魏西陵的手像他的劍一樣冷。
手指精確地順着蕭暥的眉眼,臉頰,鼻樑,嘴唇一寸寸移動,好像是在反覆確認這張多年沒見的臉究竟變成了什麼模樣。
他的眉頭越簇越緊,目光中的寒意也越來越深。
被這樣冷銳的目光盯着看,蕭暥有點趟不住了,他乾脆閉起眼睛,一副視死如歸狀。
要殺要剮隨你了!
沉默中,他聽到魏西陵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蕭暥,這次又是耍什麼花樣?”
隨即後勁一痛,頭被迫仰起,只能硬着頭皮和那冰錐刺骨的目光對視。
“你想讓我說什麼?”
魏西陵的鳳眼危險地眯起:“你為何要救我?”
蕭暥道:“救人需要理由嗎?”
“別人不需要,而你——”揚起的句尾充滿輕蔑和不信任,“你不害人就已經是萬幸了!”
蕭暥小命都捏在他手裏,只有誠懇道:“這城裏幾千人,只有你能保護他們。你若戰死了,誰來指揮軍隊抵抗賊寇。”
魏西陵聞言,目光微微一頓:“蕭暥,你是變好了,還是變得更會演戲了?”
蕭暥懇切道:“不管我以前是個什麼樣的人,以後不會了。”
魏西陵像是聽到了最什麼荒唐可笑的事情,冷冷哼了聲,一撤身,兩人之間的空間驟然拉開,蕭暥頓時感到可以鬆口氣了。
“怎麼?殺了皇后和小皇子,你也良心不安了?等等,我差點忘了你根本沒有心。”
“鄭皇后真不是我殺的。”蕭暥道,原主殺的,關他什麼事啊。這鍋他不背謝謝!
“那你一個人到襄州做什麼?”
蕭暥內心: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跑路啊!
“我來找紀夫子治病。”
他心裏盤算着接下來順便裝個病弱,他吃准了魏西陵這人欺強而不凌弱,是斷然不會對有病在身的自己下手的。
果然魏西陵神色微動:“你有病?什麼病?”
蕭暥心中微微一跌,魏西陵原來不知道啊……
“我看你是人殺得多了,心病吧。”
蕭暥按了按心口,盡量裝得弱小可憐又無助,虛聲道:“被將軍說中了,確實是心疾,不信可以問紀夫子。”
魏西陵根本不吃他這套:“既然有病,為何還獨自出來?連你的忠犬都沒帶。”
忠犬?誰呀?他還有忠犬?他自己怎麼不知道??
蕭暥嘆道:“我殺薛章的事情天下皆知,如果紀夫子知道我是蕭暥,還會給我治療?”
提到此事,魏西陵神色才略緩和了些,問:“薛章真的行刺你?”
“公孫夫人的魚腸劍。”
魏西陵蹙眉:“不自量力的蠢儒!”
他負手而立,背脊筆直,淡聲道,“蕭暥,你確實變了。”
“嗯?”
“你會舉薦高嚴,讓我很吃驚。”
“哦,他很討厭我。”蕭暥一點也不擔心原主拉仇恨的能力。
“你記得高嚴是怎麼彈劾你的?遲早禍亂天下,為患朝廷,當儘早罷黜,或者除之。”
蕭暥心道:這哥們夠狠,難怪原主要把他發放縣令。敢情這還是寬赦了?
“只要高嚴能安定這亂局,對我個人如何評價,隨便他吧。”
就算他天天在這安陽城罵我,反正老子也聽不見。
“你倒是看得開了。”魏西陵頗有些意外。
言罷,他又拂衣坐下,靜默地看着蕭暥。
蕭暥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你要殺要剮給個話呀?
沉默半晌,魏西陵忽然不經意提及般,問:“蕭暥,當年的事,你可有悔過?”
當年?當年什麼事兒啊大哥?
蕭暥心裏琢磨着,難道是和魏淙中埋伏全軍覆沒之事相關?還是魏西陵獨自在江南辛苦打拚時,原主不聞不問沒有施以援手?或者,原主還干過其他什麼缺德事?
那個……說悔過是不是等於認罪了啊?認罪了是不是直接一刀啊!
蕭暥腦中各種念頭層出不窮,正在想着怎麼圓滑地混過去。
魏西陵面色忽然一沉:“我就知道。”
完……完了!
就在這時,門外的軍士報道,“將軍,紀夫子來找先生了。”
魏西陵道:“知道了。”
蕭暥冷汗涔涔走出宣樓時,長出一口氣,心道,這倔老頭關鍵時刻還是很靠譜的。
他看到紀夫子瘦長的身形站在宣樓前,風很大,他站在那裏如風中苦竹。
蕭暥很有點感動,剛想說些感謝的話。
紀夫子看了他一眼,轉過身,“跟我回醫館。”
蕭暥摸了摸臉,忽然想起剛才魏西陵擦去他的妝粉,自己的模樣肯定變了不少。
紀夫子倒也不問他,簡短道:“傷者太多,缺人手,你來幫忙。”
蕭暥一聽就不懂了。
這一戰魏西陵是全勝啊,帶出去的八十人都毫髮無損帶回來了,最多是有幾個人掛了點彩。
傷員太多?
他知道老爺子想找個借口給他解圍,可是這借口也找的太不走心了吧?
直到到了郡府,他才發現紀夫子一點都沒有誇大其詞,屋子裏到處都挨挨擠擠的傷者。那些人東倒西歪地靠在一起,一看到他,頓時滿面的惶恐無措。
居然是剛才那些攻城的賊寇!
蕭暥楞了一下,便知道紀夫子醫者仁心,斷沒有看人受傷不管的道理。
蕭暥好心提醒,“魏將軍知道嗎?”
如果你這邊救了人,回頭他再來一刀,這不白折騰了么?
紀夫子沉着臉沒說話。
不用說了,魏西陵那個嫉惡如仇的脾氣。這些人又是賊寇,怎麼求情?
蕭暥並不同情賊寇,但也不支持不由分說就來一刀。畢竟在這亂世里,有時候落草為寇也是為了生存。並不見得一定是大奸大惡之徒。
而且蕭暥在城牆上時就發現這些賊寇和昨天晚上的截然不同,他們不像昨晚上的賊寇那樣滿身匪氣窮凶極惡,他們配備着不錯的武器,也有一定的紀律性和臨戰經驗,紀律是軍人的做派。
難道說是落草的逃兵?
蕭暥蹲下身問其中一小個子:“你們是哪裏的隊伍?”
那小個子看起來面黃肌瘦,像是被嚇壞了,眼神訥訥的不知道怎麼回答,看向旁邊一個豹頭寬額的漢子。
蕭暥注意到那個漢子雖然身材算不上高大,但是體格非常敦實,手指粗短有力,一看就是練過硬功夫的。
蕭暥用詢問的眼神看向他。
那漢子很爽快,操着一副銅鑼嗓子道,“我們原本是天水城張牧太守麾下的兵將。天水城最近被北狄蠻子偷襲,張太守被殺,我等被打散無處可去,就帶着兄弟們南下求一條活路,原本是想去投朱刺史的,又聽說朱刺史被秦將軍打敗了,於是乾脆就加入當地的綠林周元紹一夥,落草為寇了。”
“周元紹?”這個人蕭暥有點印象,是襄州一帶有個地方叫做廣原嶺,盛產山匪,此人是廣原嶺的一大匪首。
“對,就是被先生你釘在雲車上的那個。”
亂了亂了,周元紹原本書中是要被桓帝招安的,後來成為桓帝暗中騷擾原主的一隻重要力量,一度搞得原主非常頭疼。
原主對這夥人,就像牛刀砍蒼蠅,打又打不着,他們又時不時出來噁心你一下,着實是非常麻煩。沒料到這周元紹居然提前在這裏掛了!
蕭暥又問:“那你叫什麼名字?”
“王蒙。”
王蒙!這個人他也知道啊!此人後來可是魏西陵麾下的一員猛將,難道說就是在安陽城一戰中收編的?
這些細節書上都沒有寫,難怪他不知道。
蕭暥想了想:“夫子,我倒是有個辦法。不如把這些人收編了,安排給高嚴郡守管轄,充作郡兵,倒不失為一條出路。”
王蒙聞言,眼睛大亮,叩頭道:“如能收編,某等深感先生大恩大德!”
其餘眾人皆紛紛率磕頭拜謝。
蕭暥心道,你們別先急着拜年,魏西陵這嫉惡如仇的脾氣,還沒個准呢,且這話必須讓紀夫子去說,他去說,魏西陵又要懷疑他沒安好心了。
他心裏正盤算着怎麼說服魏西陵。那王蒙忽然從袖子裏取出一個東西。雙手舉過頭頂奉上。
咦?這什麼?送給他的?
蕭暥饒是眼神好,也看不出那黑黢黢的一小撮東西是什麼?煤渣?
王蒙道,“先生神箭,令我等折服,這東西送給先生興許還有用處。”
蕭暥莫名其妙,拿起來看了看,這一看之下,驚出一口冷氣。竟然是被他一箭劈開的那黑鐵箭簇!
他當時就覺得那支箭有些古怪,現在仔細那麼一看,這黑鐵的箭頭上還刻着一隻猙獰的死魚眼!而且那眼睛就像有知覺一般,此時正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呢!
唔……這東西好像有點瘮人啊……
“此箭名為攝魂。”王蒙道。
攝魂箭!?
等等,這東西他知道!
傳說這種箭是蒼冥魔族所制,蒼冥族之所以被稱為魔族,因為他們精通秘術。
雖然蒼冥族在數十年前就已經被大雍朝所滅,但他們製作的器物依舊留存了下來。其中就包括了攝魂箭。
傳說此箭極難製成,每一支箭頭上都附着一個仇怨深重的亡靈,他們自願死於箭下,煉成箭魂。一支追魂箭一旦射出去了,無論多遠,它都會射中目標的,此為追魂攝魄。
蕭暥看書時還以為這是何琰大名士道聽途說杜撰的,沒想到真有這玩意兒啊!
王蒙道:“這支箭雖然被先生凌空擊穿,但箭上所附魂魄尤在,如果能善加修復,威力不減。”
“你怎麼知道箭魂還在?”
“攝魂箭一旦成功取敵人性命,亡靈完成使命,就可魂歸大地,因此,箭簇便會鑽入土中消失不見,此箭簇凌空被先生擊落,所以沒有入土,才被我撿了回來,以此推斷箭上魂魄猶在。”
蕭暥聽得瞠目結舌,蒼冥族到底是個什麼種族,造出來的東西如此詭異!
蕭暥手指摩挲着這炭黑色的箭頭,“這攝魂箭無論多遠,能都命中目標么?”
“是!箭上的亡魂會追蹤目標不死不休。雖不能說殺敵千里之外,但只要是目力可見範圍內的,都可射殺之。只要發出,必然命中人眼,穿顱而過,絕無生還!”
卧槽,這意思是只要是肉眼能看得到的,哪怕芝麻大小的目標,這攝魂箭也能精確命中眼睛,自帶gps導航?
蕭暥立即聯想到了一件事。頓時心中猛地一悸。
據《庄武史錄》上記載,阿迦羅是在獵場中被一支小箭射中眼睛而死,當時他身邊的人說,只見一支箭帶着鬼泣般的破風聲從遠方襲來,精確射中阿迦羅左眼,穿顱而過。而現場也沒有留下箭頭,也無從判斷是哪家的冷箭。
只有一點毋庸置疑,就是能做到這樣超遠距離精準射殺敵人的天下只有蕭暥,這就給蕭暥射殺阿迦羅變成板上釘釘的事情。
但如果說刺客用的是追魂箭呢?
遠距離命中敵人的眼睛,之後魂歸大地,箭頭無蹤可尋。
草草草!竟然不是原主暗殺的阿迦羅!他這鍋也背得太冤了吧!
連他也差點被《庄武史錄》的錯誤觀點誤導了,以為殺阿迦羅的就是蕭暥。
蕭暥的頭都大了,所以說,既然兇手不是他,那麼即使他不在現場,阿迦羅照樣會被射殺!
按照原主的拉仇恨能力,說不定轉個圈,這事兒還能賴到他身上,你不在可以啊,是你派的刺客就行了!於是,之後依舊會引出呼邪單于發兵中原的一場滔天戰火!
怎麼覺得這北狄王子跟個定時柞彈一樣啊!挑戰泥煤的挑戰,老子不想不跟你比,連逃都逃不了啊!
不行,他得回去,通知秦羽立即準備防範,絕對不能讓阿迦羅死在鹿鳴山。不然這一□□殺北狄王子,引得蠻夷進犯中原的巨型黑鍋早晚扣到他頭上了。
必須時刻保護好那個阿迦羅王子!當個瓷娃娃一樣捧起來!
這件事,只有他親自去跟秦羽說,換其他人去,秦羽不會相信的。
蕭暥下定了決心,對紀夫子說,“夫子,我要離開一陣了。”
紀夫子正在配藥,手中一頓。
亂世中,相逢別離都是忽然到來,讓人措手不及。
兩人只相處了短短一天多時,但卻共同經歷了生死。
“你等一下。”紀夫子道,然後他草草提筆寫了一個藥方,又從隨行的包袱里拿出一個葯囊。
“照這個方子抓藥,身體虛弱時服用幾付,實在還是扛不住的話,這個丹丸可以應急,但此物含有三分毒,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吃。”
“多謝夫子。”蕭暥接過來。
這是保命的嗷!
“我還有事要忙,你趕緊走吧。”夫子轉過身,不再看他。
蕭暥默默在心裏說了聲後會有期。
但是他知道,亂世人如飄萍,每一次離別,都可能是此生再不相見。
走出醫館的門就看到劉武匆忙背轉身,作勢要走。
蕭暥有點想笑,幾步上前問,“將軍來醫館,是有哪裏不適嗎?”
“沒,沒有,”劉武目光亂瞅,“我……就是……巡個邏啊,巡個邏!看看那些俘虜老實不老實。”
蕭暥心想,是看我老實不老實罷。但既然魏西陵只是派劉武盯着他,可見至少不會對自己下手了。
“帶我去見你們將軍,我有事。”
***
宣樓里,魏西陵坐在几案邊書寫,看到他進來,目光微微一頓:“你怎麼又回來了?”
蕭暥道:“我要回大梁。”
魏西陵扔下筆:“你怎麼知道我會放你走?”
“因為我知道你和其他諸侯不一樣,你心裏還裝着天下百姓的安危。”
“你倒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我說的是實話,”他懇切道,“有人要利用這次秋狩刺殺阿迦羅王子,如果王子在鹿鳴山遇害,呼邪單于就會發兵中原,到時候我就算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在短時間裏立即組織起有效防禦。”
魏西陵反問:“既還未動手,你又怎麼知道有人要殺阿迦羅?”
蕭暥展開手心:“蒼冥族製作的攝魂箭。這箭簇就是剛才城下射向你的冷箭。”
魏西陵只是冷冷掠了一眼他手中黑黢黢的箭簇。
“你想用此物,讓我放你走。”
蕭暥心中跟着一沉,他看書的時候就知道,魏西陵最討厭這些怪力亂神之說。這會兒說不定已經在懷疑自己為了脫身,又在搞什麼把戲了。
蕭暥深吸一口氣道:“這一次,你要相信我。”
“阿迦羅被殺,北狄蠻族兵發西京,又是一場中原的戰火,生靈塗炭。”
“信你?”魏西陵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荒唐的事情。
放走蕭暥,縱虎歸山,龍入大海。這種事,將來是要後悔的。如果說是原版的蕭暥,魏西陵不僅會後悔,腸子都要悔青了。
魏西陵看了看他許久,緩緩道:“好,我放你走,但有個條件。”
蕭暥急忙道,“請說。”
他把手裏寫了一半的奏表扔給了蕭暥,“你自己寫吧。”
啊?啥意思?
“既然你要去大梁,我就不費事了,你自己寫一份委任,在途徑清遠縣的時候交給高嚴,讓他立即來安陽郡上任。我在這裏等着他。”
蕭暥想都不想就答應了。
“等等。”
“讓劉武帶人和你一起去。”魏西陵站起身,冷着臉一字一句道:“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