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我不吃魚
隊伍打着火把在山間行軍,清一色的騎兵車馬。
蕭暥坐在馬車裏,他不是不想逃,但周圍都是披甲執銳的軍士,帶隊的又是魏西陵,劉武斷後,這樣的部署,他如果不想死,最好還是老實點。
而且如果他跑了,魏西陵若真的斬殺劉武,他這不是害人了么。
蕭暥只想自救,不想害人,況且劉武這個人看起來還挺不錯的。他不想害他性命。
他摸了摸臉,鬍子還在。有易妝術加持,魏西陵頂多只能是懷疑。
而且從邏輯上說,蕭暥本尊是不可能出現在這雨夜荒郊的破廟裏。
這會兒按照正常的時間線,蕭暥應該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秋狩。
蕭暥看來,原主這人絕對是處女座加強迫症,任何事都要甄至完美一絲不苟。魏西陵既然從小和原主一起長大,應該對原主的個性十分了解。
所以綜上所述,倘若蕭暥不是突然失心瘋了,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隻身一人趕着驢車跑出來的!
所以魏西陵沒道理懷疑到他。
難道是魏西陵對任何容貌和蕭暥相似的人有着天然的敵意?多大仇?
他心裏正胡思亂想,黑暗中就聽紀夫子問,“你好像很怕魏將軍,以往可有故舊?”
蕭暥正踟躇着編詞兒,“我……”
紀夫子一擺手,“若有難言之隱就不用說了。”
蕭暥問:“夫子為何要幫我?”
紀夫子道:“我觀你仁義,倘若和魏將軍有嫌隙,應當也是誤會。”
“今日多謝夫子解圍。”
“無妨,我知魏將軍為人剛正豪爽,進了城,他不會為難你。”
蕭暥心道:但願不會啊……
車馬一夜顛簸,蕭暥腦子裏亂七八糟的各種念頭也互鬥了一夜,直到這嬌病的身子終於撐不住了,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一座巍峨的大城就在眼前。
安陽城的城廓高數丈,城牆外還有寬闊的護城河環繞,四角箭樓儼然。
這樣一座大城,是怎麼被一群山匪給攻下來的,這郡守得有多渣?果然不愧是朱優的人。
在《庄武史錄》中,蕭暥就覺得這位襄州牧朱優是個神一樣的存在,這麼弱雞,到底是怎麼在一眾虎狼叢中存活下來的啊?
魏西陵帶的隊伍看起來人並不多,按照大雍朝規制,參與秋狩的諸侯可以帶五千以內的軍隊,到了亂世里很多諸侯或出於安全考慮,或是為了擺威風炫耀實力,都會逾制帶更多的部隊,最厲害的是三年前燕州牧北宮達,帶了近萬人的隊伍,浩浩蕩蕩開赴鹿鳴山,這兵力,攻城奪地都不在話下,搞得在坐的諸侯臉色都很緊張。
蕭暥好奇作為大雍朝東南大防,史書上戰無不勝的魏西陵會帶多少人。
劉武:“哦,八百人。”
八百?蕭暥一愣,逗我呢?
蕭暥:“是不是太少了點?”
劉武很輕鬆:“不少,”他指了指安陽大城,“奪下它都足夠了。”
蕭暥知道魏西陵是戰神,是超級猛人,但這也太生猛了吧!
帶着八百人就敢北上了?這人對自己的武力值和軍事指揮能力得有多自信!完全不把其他諸侯放在眼裏啊!
但是太鋒利的劍就容易斷,難怪魏西陵最後會中了原主暗算,死於非命。
八百人,守一座大城是完全不夠的。但魏西陵極善布兵,城牆上十幾步一崗,城門口設有哨兵,排查進出人員,城內有小隊巡邏的衛兵。
這座被賊寇摧毀的大城,就在魏西陵強力的驅動下,緩慢地運轉起來了。
除了他們的車馬,蕭暥還看到有不少附近遭了災的百姓扶老攜幼來此尋求庇護。亂世之中,身如扁舟,只求一片安居之處。
城中的建築一半都被搗毀了。所以魏西陵還要撥出一部分士兵修築城牆工事,迴流的百姓也自發幫着修繕城桓。
蕭暥跟着紀夫子被安頓到了館驛。
老爺子一看街道上到處是屍體殘肢,血流成河,就黑着一張臉。馬不停蹄地開始救治傷員。作為他的‘弟子’,蕭暥給他打下手。
傷員被安頓在郡守衙門裏,這裏昨天還是賊寇們的老巢。
蕭暥一進去,就看到郡衙里到處都是重傷員,個個面色凄慘,挨挨擠擠地靠在一起,有百姓也有士兵。
紀夫子立即開始忙碌,蕭暥幫着打下手,不一會兒,衣衫就被血浸透了。
整整一上午,他都沒機會坐下歇會兒喘口氣。
紀夫子看着滿屋子的傷病,嘆道:“懸壺濟世,不過是亡羊補牢。若能海內平靖,天下大治,才是黎民之福啊。”
蕭暥心道再過十年,就會有一個鐵腕的君主,一統海內,掃平四夷。只可惜那又如何?
因為庄武帝是個暗黑系暴君!
魏瑄為人刻薄寡恩,窮兵黷武,在位期間,徭役稅負壓得百姓喘不過氣。
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罷了。
“子衿,葯灑了。”紀夫子提醒道。
蕭暥趕緊手忙腳亂地把葯爐移開。
紀夫子沒有責備的意思,“累了就去歇歇,別扛着。”
“我沒事,剛才晃了下神。”
如果不是紀夫子把他留在身邊幫忙,他早就被魏西陵抓去盤問了,他現在可不能休息,一定要表現得忙前忙后少了他不行的樣子,省得魏西陵有機會找他麻煩。
他給藥罐里又添上一勺水,剛要放到爐上,就聽到外面執勤的小將士叫道,“將軍!”
手一抖,水又撒了一半。
蕭暥想摔爐子,這還能不能讓人安心煮個葯了?
魏西陵背着手走進來,“今日辛苦夫子了。”
他說話時目光卻掃向蕭暥。後者趕緊轉過身。一副‘我忙,別找我’的樣子。
紀夫子正在給一個傷患縫針,頭也不抬回答,“應該的,談不上辛苦。將軍所來何事?”
魏西陵直截了當,“我來送飯。”
說著一招手,幾個軍士抬着一摞食盒進來了。
蕭暥不爭氣地肚子響應了一聲。
把飯食發放下去以後,魏西陵讓人收拾出一方几案,道,“正好,我也還沒吃。一起吃吧。”
魏西陵這個人在軍中沒什麼架子,書中說他常與士官同食。但是他這麼給臉,讓蕭暥心裏很不安啊,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他心思輾轉,臉色幾變。
“你好像很怕我,”魏西陵突然開口,“聽劉武說,昨晚你孤身拿下匪首,保護百姓,甚是勇敢。”
蕭暥趕緊道:“那是對賊寇,賊寇怎麼能和將軍的天威相比。”
“巧言令色。”魏西陵冷哼了一聲。
但看他神色,似乎還是很受用?
午飯可謂豐盛,香噴噴的粟米飯,肉糜,豆乾,菱角,還有一碟魚醬。
蕭暥頓時食慾大振,這伙食待遇不錯嘛!
在大雍王朝,用餐講究食不語。幾人默不作聲地吃飯。
魏西陵時不時還會瞥他一眼。
蕭暥好久沒有吃上頓像樣的了,也不管他,愛看不看,放開大吃。
魏西陵皺了皺眉,他這種世家子弟即使從軍行伍,也是斯文慣了,再好吃的東西也不能敞開着吃,所謂食不過三筷,吃得太多就顯得失禮,而紀夫子修道,不吃葷腥。
蕭暥倒是沒有顧忌,胃口超好,他從來沒發現肉那麼好吃。
前陣子住在府里,整天病懨懨的,也沒什麼食慾,出來顛沛流離了幾天後,別說是肉糜,給他一整頭豬都能吃下去。
三下兩下一碟子肉糜就見底了,蕭暥正意猶未盡,就見魏西陵淡淡地掃了一眼案幾,“怎麼?這魚醬和菱角不合口味?”
“哦,我吃不慣魚,怕被刺卡。”蕭暥想也不想道。
魏西陵的臉頓時一沉。
怎麼?不吃魚也能得罪他?
等等,蕭暥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這襄州一帶位於中原腹地,又是秋冬季節,哪來的魚?
只有江南才出產魚醬和菱角,這些東西必定是魏西陵隨軍帶的,原主生於江南,自然對這些更合口味。
想到這裏蕭暥背後頓時冷汗涔涔啊。
魏西陵和原主從小結識,必然對原主喜歡吃什麼了如指掌。
看着魏西陵漫不經心的眼神,他暗搓搓抹了把汗,辛虧他不是蕭暥,對魚醬和菱角沒什麼偏愛。
所以說……他這是通過考驗了?
就在這時一個工官端着籌算賬目進來,“將軍,這是修繕城防需要的工期核算,請將軍過目。”
魏西陵接過來掃了一眼,“要這麼久?”
“將軍,這安陽城招募壯丁,安頓城防,修繕箭樓,最快也要五日。且還不算招募來的壯丁訓練的時日。”
紀夫子嘆道,“毀一城易,建一城難。”
魏西陵想了想,道:“我們就在這裏修整五日。”
“五日?!”那工官嚇得差點把冊子掉下,“將軍,會耽誤秋狩的時候。蕭將軍那裏……”
“不用管。”魏西陵冷冷道。
紀夫子道:“相比嘩眾取寵的秋狩,這安陽城的重建關係百姓生計,更為重要。”
蕭暥的頭有點大了,這什麼意思?魏西陵是打算在這裏搞五天土木工程?
那他怎麼辦?難道要一直裝紀夫子的弟子下去?
萬一漏出馬腳了怎麼辦?會不會被直接扔進地牢裏十八般刑罰走一遍?
紀夫子問,“將軍打算如何重建安陽城?”
“安頓百姓,招募其中精壯入伍,打開武庫,發放兵器,操練民兵。”
……這恐怕不止要三五日吧?蕭暥扶額。
紀夫子也道:“操練民兵怕不是一蹴而就之事,需要時日。”
魏西陵想了想,對外面道,“劉武聽令。”
“是!”
“你留下帶領七百餘人守城並操練民兵。”
“啊?那將軍你?”
“我自帶五十精銳前去鹿鳴山。”魏西陵說。
“五……五十人?我聽說燕州北宮達帶鐵騎七千,涼州曹滿帶精兵五千,就連那膿包朱優都帶了三千人啊,蕭暥也不是良善之輩,只帶五十人赴會,這……”
紀夫子也道,“將軍勇武,不避危險,但將軍可想過江南的百姓?一旦將軍有個好歹,江州必亂!”
魏西陵很乾脆,“那便不去秋狩了。”
“將軍,帖子已經送出去了,半途不去,怕是失信天下。”劉武左右為難。
蕭暥算是聽明白了,難怪魏西陵沒有認出他,因為這些年蕭暥主持的秋狩,他一次都沒去!
所以魏西陵對蕭暥容貌的印象,才停留在六七年前的少年時期!
蕭暥心中暗搓搓想,看來只要他咬定自己不是蕭暥,魏西陵根本拿他沒辦法。
想到這裏,他膽子就大了,底氣也足了。
“將軍,我可以說一句嗎?”
魏西陵看向他,算是默許。
蕭暥道:“依我看,不如向臨近郡縣借兵。”
“我並非沒有想過,”魏西陵道,“但是前不久秦羽攻打此地,臨近郡縣都受牽連,現在都還沒緩過氣來,怕是無瑕他顧。”
“離此處八十里就是清遠縣,我前日剛從那裏過來,這清遠縣城防堅固,軍容整肅,士氣高昂,我打聽過,那縣令高嚴是個能人,將軍可上一道表奏,清遠縣令高嚴調任安陽郡守。”
紀夫子也道,“高縣令此人,清廉剛正,頗有古賢風骨。”
蕭暥接着道:“劉將軍雖勇武,但畢竟不熟庶務,治理郡縣,安頓百姓,恢復生產,長遠看,需要一個能幹的郡守。”
紀夫子聞言頻頻點頭。
魏西陵卻皺起了眉,“高嚴本是樊城郡守,年前上表朝廷彈劾蕭暥專權,才被貶到了清遠縣。現在我若是上表推薦他到安陽當郡守,蕭暥會不從中作梗?更何況,我和蕭暥早有過節,就算他不計較高嚴彈劾他之事,以他的多疑,定會懷疑我和高嚴私下勾結,想趁機安插人手在安陽郡。”
紀夫子沉下臉,“將軍所慮甚是。蕭暥此人多疑專斷,怕不會讓將軍如願。”
“不試試怎麼知道?”蕭暥道,本人保證不作妖。
就算他不在京城,他可以給秦羽去一封書信,再蓋上私印,秦羽應會照辦,只是有一個問題,秦羽若是回信催問他去了哪裏怎麼辦?
算了,等秦羽的信到了郵驛,他怕是早就離開安陽了。
怎麼覺得自己有點不厚道啊?
“將軍,我覺得小先生的辦法可以啊。”劉武道,“事關安陽城百姓安危的事兒,如果他蕭暥這都不準,正好讓天下人看清楚他這小人嘴臉!”
魏西陵沉思片刻,道,“既然如此,我就守在這安陽城,直到高嚴前來接手。”
什麼?!他還不走了?
他算是明白了,這魏西陵這是跟‘蕭暥’耗上了——如果你不肯放高嚴來赴任,那麼我就停在這裏不走了,不參加你主持的秋狩!
魏戰神……這是在慪氣嗎?
蕭暥心中叫苦,看來接下來幾天還是要日日面對魏西陵審視懷疑的目光。這日子不好過啊。
這時一個衛兵忽然進來,急報道,“將軍,賊寇來攻城了!”
魏西陵一拂衣袍,信步出門,“去看看。”
安陽城的城廓很高,城牆上西風獵獵,登高望遠,只覺得人如紙鳶,天地渺茫一片。
城下塵土飛揚,黑壓壓的一片兵甲,洪水一般湧來。
蕭暥往下瞥了一眼,這是捅了山匪窩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