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自由
『黑黢黢的牢獄裏躺着一個人。
天光照着他清慘的臉色,囚衣上大片黯淡的血跡把布料浸地發硬。
他身上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新傷舊傷累累疊加,渾身火燒火燎地痛,血從新鮮的切口不斷湧出,在地上蔓延開來。
天開始下雪,冰冷的雪落在傷口綻開的嫩肉上,刺得他鑽心地痛。』
蕭暥猛然驚醒,冷汗淋漓,趕緊捋起袖子一摸,皮膚光潔細緻,一道刀傷也沒有。
是個噩夢,他夢到了書中自己的結局。
窗外天才蒙蒙亮,他已經睡不着了,靠在榻上,如火如荼地思考着自己的跑路計劃。
寂靜中他聽到了一陣輕微的敲門聲。
接着是管家徐翁的聲音:“主公,晉王來了。”
蕭暥一驚,臉有點抽筋。
這個時候他最不想見的就是武帝啊!不要太驚悚!
隨即蕭暥想起來,昨天答應了那孩子教他射箭。沒想到他來得那麼早。
他迅速地起身,穿戴好了,走出卧室。
魏瑄一身宮中內侍打扮,看來是趁夜溜出來的。小臉上蹭着不知道在哪裏鑽過留下的泥灰,一雙大眼睛清亮無比,像一隻敏捷機警的黑貓,緊張又戒備。
蕭暥一看到魏瑄,只覺得身上無處不在疼。千刀萬剮啊!剛才那個夢太逼真了……
“殿下隨我來罷。”他輕聲道。
那聲音是極淡的,在清早的寒霧裏聽起來空靈剔透,還帶着一絲暗柔的憂倦。
魏瑄聽得心頭忽地微微一酥,竟是愣了愣,遂跟上他。
蕭暥的書房前有一個院子,平時習武練劍用的,東牆邊還有個箭靶。
魏瑄拉開弓,搭上箭,想到蕭暥就站在身邊,他不由渾身繃緊,有點透不過氣,拉弓的手有些不穩。
見狀,蕭暥略俯下身,在他耳邊輕道:“殿下如此怕臣,臣也無可奈何啊。”
“我沒有!”魏瑄被激得小臉騰地一紅,倔強地抖着嗓子道,“我才不怕!”
“那就好,放鬆,平視前方,用腰背發力。”
書上說魏瑄少年天才,學東西一點就通,蕭暥是見識到了。
在魏瑄放鬆下來后,他只是稍微點撥了一些技巧,那孩子立即心領神會。
約莫才一個時辰,靶心裏已密密麻麻插滿了箭。
朝陽初升,照着魏瑄小臉紅撲撲的,額頭也滲出細細的汗珠。
“殿下很聰明,只需回去勤加練習,很快就能超過臣了。”蕭暥贊道。
“真的嗎!”魏瑄眼睛裏閃着小火花。
從來都沒人這樣誇讚過他。
因為母親的緣故,他在宮裏受盡冷眼,皇兄向來只會對他冷嘲熱諷。他還是第一次被人誇讚,而誇讚他的竟是這個連皇兄都畏懼的權臣。
魏瑄心裏一時五味雜陳。
蕭暥見他蹙着眉,不知在想什麼,莞爾道,“殿下累了吧,廚下煮了粥,去書房吃可好。”
“唔?”魏瑄一怔,“好……”
蕭暥推開書房的門。
魏瑄跟在他身後,望着那人修長的背影,他心中一陣恍惑。
這是蕭暥……
蕭暥嗎?
蕭暥的書房有整一面牆是個巨大的書架。兵書策論經略應有盡有。
魏瑄一進去就被吸引了。
“我可以看么?”他小心翼翼試探問。
“殿下隨意。”蕭暥道,
然後他就在桌案前坐下。還是少年人精力充沛,這一個時辰陪練下來,他這個嬌弱的身體倒是疲累了。
可有些人越是病弱,就越是好看。
偏斜的曦光映着他清透的臉頰,容色溫婉如暖玉生煙,他眼色微斂,眸光流轉間似有暗香浮動,哀柔清媚,風流天成。
魏瑄從沒有見過他這番模樣。一時怔住了。
在他的記憶里,那人一直都是冷酷強硬,咄咄逼人。
而現在,他勉強扶病,不勝卻弱的樣子,讓魏瑄覺得既陌生,又隱隱生出一絲憐惜。
憐惜誰?蕭暥嗎?
他被自己荒唐的念頭嚇了一跳,趕緊收回目光,遂專心看書。
他看書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過目不忘。
這邊蕭暥一碗清粥沒有喝完,魏瑄已經看完了五六本書了。
“殿下,粥涼了。”蕭暥提醒道,“這些書你若喜歡,可以拿回去看。”
“我都背下了。”魏瑄道,
然後他捧着本書,坐到桌案前。吃了幾口,忽然抬起頭,猶豫問:“蕭將軍,這裏的書,你……都看過?”
蕭暥點頭,心道:原主應該都看過吧。
魏瑄眼色有點飄忽,低聲問,“那你……也可以教我嗎?”
蕭暥看到他正捧着本兵書。頭大,心道,兵法他不會,要露餡的啊。
於是推塞道:“有些東西要實戰才能領悟。”
魏瑄舔了舔勺子,面露失望。
等等,孩子你別這樣。這可是武帝,他惹不起啊。
於是他來個緩兵之計,“臣的意思是,殿下還小,等你長大點臣就教你。”
“真的?”魏瑄眼光一霎。
“嗯。”
就在這時,管家徐翁來報:“主公,大司馬來了。”
魏瑄也吃完了,乖巧道:“將軍還有事,我就不打擾了。”
魏瑄走後,蕭暥看着他的背影,挺好的一個孩子啊,怎麼將來就變成暗黑系暴君了呢。
他把那本兵書放回架子上。
然後站在剛才魏瑄站的地方,隨意看了看,《國策》《辭論》《韜略》……心道這孩子真是好學啊。這麼短時間裏都看過了?
等等……《御中術》
這是什麼書?
他拿起來翻了翻,頓時整個人就不好了。
是研究那個方面的……
他太陽穴開始跳。這原主也太豪放了吧!這種帶色彩的書難道不是該藏起來的嗎?堂而皇之放在書架上?
還是說……原主把這書歸於學術一類……
雖然他知道原主這貨腦迴路無比清奇。但還是無法接受啊!
那他剛才答應了魏瑄什麼?怎麼聽着不大正經啊?
不,不會的,小魏瑄那麼勤奮好學,肯定不會看這本!
但萬一看過了呢?武帝是過目不忘的啊!
算了算了,反正他就要跑路了。
秦羽進來的時候,蕭暥正揣着本《御中術》愁眉苦臉。
秦羽見狀語重心長道:“彥昭,你身子尚弱,要好生休養,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對吧?”
唔……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樣。
蕭暥趕緊把書扔進了抽屜里,轉而問:“大哥來找我是何事?”
秦羽道,“再過一個月就是鹿鳴山秋狩了,你有什麼想法?”
蕭暥恍然,難怪小魏瑄這麼勤奮地練箭,要參加秋狩了啊。
秋狩這種事,放在盛世太平的時候,是皇帝召集大臣諸侯和外國使節們,顯示皇家威儀的時候。放在這個諸侯割據的亂世,那就成了各路諸侯秀肌肉的擂台了。
當然蕭暥認為,這秀肌肉只是表象,真正的目的是顯示實力,招攬人才,吸引各路勢力投奔。說白了就跟現在開創業論壇,招聘人才,尋找合作機會差不多道理。
以往的秋狩準備秦羽都是交給蕭暥去辦的,原主這人不僅能力極強,而且精力充沛,極有主見,做起事來不眠不休,無論巨細都親自過問。任何跟他共事的人都會有一種無形的壓力。
比如秋狩這事兒,選拔精銳,操練軍隊,佈防演練,甚至後勤裝備糧草,原主都是事無巨細一手安排的。
蕭暥算是服了,天曉得這人拖着一身病,怎麼還能同時管那麼多事?
他擰了擰眉心,“秋狩啊,還是和往年一樣安排吧。”
秦羽面色凝重,“彥昭,我適才接到報告,北狄單于上表要參加秋狩。”
蕭暥一愣,什麼?北狄人?他們來湊什麼熱鬧。
看書的時候,他就特別煩這群蠻子,尤其這個呼邪單于,屢屢縱游騎進犯邊郡,燒殺擄掠,派兵去打,他們就歸順,等軍隊走了,他們又來作亂,就這樣反反覆復,非常讓人頭疼。
秦羽道:“北狄人常年在馬背上,精於騎射,這次呼邪單于還派了世子阿迦羅來,此人悍勇善戰,是草原第一神箭手,他放話點名要挑戰你,居心叵測啊。”
哦……
什麼?!
挑戰他?
還要不要臉了?挑戰他這病號?
“彥昭,我擔心你的身體…勉力迎戰,怕是要吃虧……”
卧槽,何止是吃虧,簡直一口老血,因為這又是一波他的黑歷史啊!
阿迦羅到底有沒有挑戰成功已經沒人知道了,因為獵場上,一隻不知何處飛來的冷箭精準地從他的左眼穿入,直接把他射了個腦袋開花,一了百了。
超遠距離外一箭斃命,這準頭,除了原主還有誰能做到?
蕭暥是用實際行動向天下證明了,誰才是第一,夠陰狠吧?夠彪悍吧?
以為到此結束了嗎?呵呵,更勁爆的還在後頭。
因為原主射殺阿迦羅的原因並不是阿迦羅挑戰他,而是爭風吃醋!
晉王有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嘉寧公主。這位公主雖是女兒身,其志勝男兒,喜歡舞刀弄劍。
傳聞蕭暥對嘉寧公主一直心存不軌。
那阿迦羅世子是蠻人,本就不喜歡嬌滴滴的女孩,在獵場上驚鴻一瞥,他愛上了公主,直接向桓帝提親了。桓帝當然不敢答應,看向蕭暥,後者只是冷笑。
結果……
噩耗傳到北狄,呼邪單于聞訊大怒,轉而聯合西北各部發兵中原。連破十一城,戰火燒到西京。
照理說,以原主的彪悍,不至於被北狄人打得連連敗退的,沒錯!這裏還有一個更讓人噴血的內情!
蕭暥做了一件足夠他遺臭萬年的事。
他根本沒有去防禦北狄人,而是棄西京百姓不顧,拉了軍隊掉頭去攻打涼州軍閥曹滿了!
當時蕭宇看到這一段簡直懷疑這人腦子有坑吧?!
曹滿是防備西北蠻夷部落入侵中原的重要屏障,這會兒北狄入侵,曹滿正奮力抗敵,蕭暥倒好,乘機在他背後捅了一刀,乾脆利落地將曹滿手下八萬涼州軍全部殲滅了。
最後蕭暥如願以償吞併了涼州,卻使北狄人攻入西京,一把大火燒了西京城。
《庄武史錄》對這一幕是大書特書,什麼大火燒了三個月,死屍遍地,無數人家破人亡。
先不管何琰用了多少演義筆法誇張地一批,三個月?你咋不說燒了三年?
但是這一戰役后,蕭暥從此就成了人渣敗類國賊,再也洗不白是沒跑了!
蕭暥揉着太陽穴,心裏連嘆了十幾口氣,非常認同原主確實不是個東西。
他無力地問道,“嘉寧公主也去的吧?”
那個……能不能讓她別去添亂了啊……
秦羽道:“你忘了嗎,你親口答應她的,公主此次以你麾下偏將的身份參加狩獵。”
什麼?這是什麼操作?
隨後蕭暥就想起來了,書上有寫。
秋狩時,女眷需以幕籬遮蓋臉容,方可觀賽。所以嘉寧公主若想要參加比賽,只有女扮男裝。
蕭暥扶額,連這種明顯違反禮制的要求都答應,原主對嘉寧公主也是寵上天了。
蕭暥的心思信馬由韁地繞了一圈,發現秦羽還在等他回話,便道,“既然北狄人要來,那就簽下生死狀,獵場上矢石無情,出了什麼事,可別賴我們。”
秦羽皺眉,“彥昭,你在防什麼?”
嗯,你要防的就是我,不過你可以放心,我要跑路了,這就沒人去謀殺阿迦羅了。
話雖這麼說,但歷史這東西就像一條河流,你這頭把水堵住了,它就會另外尋覓一個口子流出來,左右讓你措手不及。
倘若那倒霉世子騎馬摔斷個脖子也賴上他們怎麼辦?所以,既然來,就先簽下生死狀。
“沒什麼,謹慎一點罷了。”蕭暥道。
走之前,還是給他的便宜大哥買一道保險,也不枉認識一場。
秦羽走後,蕭暥腦子裏只剩下一個詞,跑跑跑,趕緊跑,再拖一拖說不定又要出什麼么蛾子,又有什麼巨型黑鍋扣下來!
但往哪裏跑是一個問題。
他面前是一張九州的地圖,說是九州,其實現在只剩下七州之地,滄州五十年前就落在北狄蠻子手中。西南的巴州也是長期被南番佔據。
對於大雍帝國來說,這是一張蠻夷盤踞,諸侯割據的地圖。
秦羽和他佔據的是大梁城為中心的雍州。也是大雍帝國的核心位置。
往北走是燕州和幽州,那是北宮達的地盤。北宮達狼子野心,又是他的勁敵,當然不能去。
往南走是襄州。襄州刺史朱優首鼠兩端,在四方強大的諸侯威壓下搖擺不定,剛剛被秦羽教訓過。不用考慮了。
再往南,那就是江南了啊。
杏花煙雨溫柔鄉,想想就很美。
只可惜現在佔據江南的那一位是蕭暥的死對頭——江州牧魏西陵,也就是後來被原主設計謀害的那位所向披靡的戰神!
這魏西陵性格剛毅,外冷內熱,嫉惡如仇,最看不慣蕭暥這種亂臣賊子。如果到了魏西陵的地界上,怕是二話不說抓起來就砍了。
蕭暥揉了揉眉心,他算是明白了,九州之內都不用考慮了。
而且若將來桓帝咯嘣了,死前又沒有留下兒子,即位的很有可能還是武帝。武帝雄才大略一統天下,四海之內莫非王土,他躲哪裏都會被揪出來啊!
看看現在小魏瑄把他當箭靶的深仇大恨——等等,蕭暥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他前期怎麼得罪那孩子了?這會兒武帝就是小屁孩,根本入不了原主的眼吧?
所以說,家庭教育很重要,肯定是桓帝一遍遍在那孩子面前刷自己的仇恨值。
看來九州之內不用考慮了。
要跑得遠遠的!
那麼九州之外呢?
漠北草原不行,那是北狄人的地盤。去了那裏,就是羊入虎口。
西域不去,風沙太大,他這個病弱的殼子沒到目的地就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看來只有去南疆了啊……
氣候溫熱,山間草藥眾多,南疆醫術也是一絕,對他這嬌弱殼子很友好。
就去南疆吧,天高皇帝遠,就那裏了!
據說南疆姑娘人美心靈手巧,安家落戶也是不錯的選擇嘛。
你們愛怎麼勾心鬥角,愛怎麼玩兒怎麼玩兒,老子不奉陪了!
臨行前,蕭暥還做了一件事,專門吩咐軍中的匠作司制了一張適合少年人用的弓。
魏瑄用的弓是軍中的制式,對一個孩子的臂力來說有點勉強。這也算是他這當了一個時辰的老師的臨別贈禮了。
做完這些,他身穿一件帶着兜帽的斗篷,跳上了出城的馬車。
陽光曬在街道上,車聲粼粼中,大梁的城廓在他的視野里逐漸遠去。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氣。
他終於不再是蕭暥了,他可以做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