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曾經滄海難為水
放肆了三天三夜的大雪在這一日終於有所消停,院門前鋪了厚厚一層積雪,合歡樹纖長的樹枝裹了一層晶瑩透亮的碎冰,輕輕斜墜。
將春暮時收集的合歡花瓣放在盛滿清水的杯盞中,擱在窗外一夜便冰凍成漂亮的冰碗,將之一一取出,擇絲線掛在樹枝,彷彿是合歡在雪地開放,甚是美麗。
正當飄零將最後一盞合歡掛上枝頭時,忽聽身後傳來一清冷的聲音:“很美,難為你有這份心思。”
話音一落,赫連慕辰已走進院來,站在合歡樹下,透過花枝抖散的細雪看去,他的神情有些模糊,明亮的雙眸也仿似蒙上了一襲薄霧,幽遠而深寂。
飄零放下手中的合歡,福下身去:“皇上萬安。”
終歸還是來了,飄零心裏苦笑着,冷不防一雙溫暖的大手攙住她的雙臂,“你的手很冷。”赫連慕辰扶起她,又道:“外頭兒天冷,進去說吧。”
飄零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跟在他身後進了屋。
沒有地暖的屋子幾乎與外邊一樣寒冷,慕辰坐在椅中,看着立在門口的飄零,一身素衣顏色寡淡,長發披肩不着釵環,不悅道:“這樣的穿着似乎是……”停下了話頭,不願再說下去,不覺臉色又沉了幾分。
飄零彷彿不明他話中之意,只走到桌前倒了杯茶遞去,“皇上怎麼來了?”
“怎麼,這皇家御院就你能來,我不可以來?”慕辰接過茶啜飲一口,頓時蹙緊了眉頭:“很苦的茶。”
“苦么?”飄零給自己倒了一杯,飲了一口,搖頭道:“我不覺得。”
慕辰看着她的目光意味深長,半響,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淡淡道:“這裏雖是御院,可到底不比宮裏,若是你想靜養,在宮裏也是一樣的。”
飄零道:“我喜歡這裏的清凈。”
慕辰瞟了一眼佛龕,道:“朝陽殿裏也可以念佛,我保證不會有人打擾到你。”
飄零盯着光滑如鏡的地面上自己的影子道:“我已經習慣了這裏簡單平淡的生活,皇上不必多費心思了。”
慕辰眼角一動,隱有怒氣暗涌,他起身向前一步,明黃的龍袍順着他的腳步一晃到飄零眼前,騰雲飛龍的金絲綉案華貴強勢。他居高臨下的看着飄零問道:“你是習慣了這裏,還是習慣了那棵合歡樹?”
飄零輕輕往後移了一步,不卑不亢道:“皇上既然明白,也就不必我再作答了。”
面上彷彿有寒風一掠而過,飄零微垂着眼一動不動。片刻,慕辰長嘆一聲,語氣悲涼而深沉:“三年了。零兒,難道你給我的懲罰還不夠么?難道這三年的光陰還是不能平復你心中的怨氣么?”
飄零聞言,惘然一笑:“懲罰?怨氣?皇上言重了,飄零不敢懲罰皇上,更不敢對皇上心存怨氣。”
縱然也曾怨過,恨過,可如今,這些怨恨對於她來說,又有什麼意義?
更何況,他從來就沒有做錯過,她又有何立場來怨恨於他?
他所做的一切,她都明白,可就因為這份明白,她才會這麼痛恨自己,就比如,當初她明知道慕辰不會真的要她死,可她還是心甘情願地為他飲下那一瓶離魄。
她可以犧牲自己來成全他的夢想,可因着她的犧牲而被她所犧牲的人,她永遠也無法忘懷,那是她這一生所犯下的罪孽,一輩子也無法贖清。
而他永遠也不會明白,她恨的不是他,而是自己。
慕辰眸間閃過一絲莫明的神色,沉思一瞬,他道:“零兒,當初,我也有我的苦衷。”他執起飄零的手,眼中的水光帶着濃濃的哀傷輕輕一晾,“如果當初我與炎歡一樣衝動地去把你從風霜雪身邊帶走,或許今日國破人亡的,便是我,天朝亦不會有今日這番局面。”
飄零默默頷首:“皇上英明決斷,自不會為一己之私置天下大事於不顧。”
慕辰淡笑不語,他知道,在這個世上,最了解他的莫過於慕容飄零,無論他做了什麼,她總是能體諒,也甘願去體諒。
他們就這樣靜靜站着,看窗外合歡冰花,看天上浮雲片片,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享受這片刻的寧靜。
直到夕陽染紅了大片山林,倦鳥歸巢,慕辰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揚眉笑道:“不怪你喜歡這裏,就連我,也忍不住不想回去了。”
飄零微微有些驚訝,以為他是一時興起說了這樣的話,輕聲道:“國不可一日無君。”
慕辰卻依舊笑道:“國不會一日無君的,我看慕溪就很好……”
“皇上。”飄零沉聲打斷他,認真道:“皇上已經出來大半日了,再不下山,天一黑路就難走了。”
慕辰不理她語中送客之意,只低頭凝視着她:“零兒,你有過願望嗎?”
“願望?”飄零迷茫地看着他,他那明亮清澈的雙眼仿若一灣清泉,將她心底的影象清晰倒映。
從小到大,她曾有過很多不切實際的願望,而現在,她還會有願望嗎?如果有,那會是什麼?
突然之間,她想起桃源村那間木屋,想起木屋前那棵桃樹,想起爹爹的劍姿,想起娘親的微笑……可這些,終歸是無法實現的。
可除了這些,還有什麼,是她能有所期望的?
“小女人,如果可以,我只想帶着你遠走高飛,去過你想要的生活。”
炎歡曾這樣對她說。
只有炎歡明白她想要的生活是什麼。
幾乎是下意識的,她脫口而出:“我的願望,是尋一處世外桃源,與相愛之人廝守一生。”
慕辰微笑看着她:“零兒,若你真是如此想的,我可以完成你的願望。”
他炙熱的目光仿似一道烈焰將她面頰燒痛,飄零猛地轉頭,一顆心在一瞬間糾痛不已,“我只是胡亂說的,請皇上不要當真。”
慕辰前一刻還飛揚的神采霎時黯淡無光,他盯着飄零刻意疏離的背影,冷聲道:“為什麼你還是要這麼地固執?我已經為你退讓到如此地步,你為什麼還是不肯答應?難道就因為我不是炎歡嗎?”
他無情的質問仿若鋒利的劍刃一道道剜在心頭,飄零無聲垂淚,低頭道:“曾經滄海難為水。我心如磐石,再無轉移。”
“心如磐石,再無轉移?”慕辰雙瞳狠狠一緊,抬手扣住飄零的腕骨,逼迫她與自己對視,咬牙道:“零兒,我已經給過你機會了,為什麼你一定要逼我!”
飄零緊咬住下唇,強忍痛意,慕辰伸出拇指,輕輕拭去她唇邊的血珠,陰冷的語調輕渺拂過她耳際:“零兒,不要再躲着我,因為,你本就躲不了。”
他身上龍涎香氣越逼越近,直欲逼得人窒息,飄零猛地一推,掙脫他的懷抱,哀祈看他,凄然喊道:“慕辰,不要再變成第二個風霜雪!”
不要再變成第二個風霜雪!
慕辰剎那間如遭雷擊,僵立在原地。
飄零搖頭泣聲道:“不要逼我恨你,我不想恨你,不想……”
慕辰用一種難以言述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她,半響,他忽然慘然一笑,轉身,跌跌撞撞地衝出了院門。
山中的夜份外寂靜,耳邊惟有凄冷的寒風徐徐吹過,帶着哀怨的聲響。
慕容飄零抱膝坐在雪地中,望着一樹冰雕玉琢的合歡,靜靜落淚。
殷紅的淚珠跌落在雪中,化為一朵朵艷麗的紅梅。
在這一刻,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她心裏的傷痛就連佛祖亦不能為她減少半分,她只能坐在這裏,靠着冰冷的樹榦,用冰雪來麻木心中的痛。
院外,蕭琴慢慢走來,看着樹下那個脆弱無助的女子,緩聲道:“其實皇上待公主情意深重,公主又何苦如此執着,不肯給皇上一個機會?”
飄零苦笑着搖頭。
蕭琴又道:“皇上是至尊之人,卻甘願為了公主放棄一切歸隱山林,這份真心,只怕天下無二。”
飄零依舊搖頭。
沉默了一會兒,蕭琴繼續說道:“公主,這幾年來您為了尋找炎帝,已經耗盡了心力,卻依然不可得,難道您就真的甘願這餘下的半生都守在這合歡樹下度過嗎?”
飄零驀然回眸,還是搖頭,蕭琴不解道:“公主這是何意?”
飄零道:“炎歡曾說過,若是他死了,他的靈魂便會鑽進我的心裏,讓我天天想着他,時時念着他,這樣,我就不會寂寞了。如今,我守着這樹合歡,可我心裏守着的依然是他。”
蕭琴微微動容:“那公主可曾想過,您這樣的守侯是不會有結果的?”
飄零緩緩笑道:“他對我的付出從未想要得到什麼結果,我如今也同他一樣,雖然渴望有個結果,可就算是沒有結果,我還是會一直這樣守下去。”
“不後悔?”
“永不悔。”
清亮的月光斜斜灑了滿地,蕭琴看着眼前素衣似雪的女子,恍然有種初次相識的錯覺。
第一次見她,她是萬人敬仰的鳳卿公主,面對百官,談笑應對,寵辱不驚。
第二次見她,在太和殿朝堂上,她以過人的智慧與手段化解了朝臣相爭的局面。當她以自身立下軍令狀,迫使赤焰與風屬決裂之時,他就提醒炎歡不要太過接近她,因為她的智謀遠不在赫連慕辰之下。
後來在辰光殿的晚宴上,她以刀鞘擊節高歌,一身傲骨,卓然風姿令所有人有黯然失色。他開始明白,炎歡為什麼如此鍾情於她。
然而這一切,都只僅限於他對鳳卿公主的了解。
在現在這一刻,看着她傷心至此,卻又堅定如斯的眼神,他才恍然覺得,其實她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一個期盼愛,卻又不可得的可憐的女人。
一生的守侯,難道她就只能在這間小小的院落,這棵合歡樹下度過她只能守侯的一生嗎?
蕭琴忽然心生不忍。
“公主,您可曾想過,不是每一次,他都會主動來尋你的。”
蕭琴的話慢慢傳到耳中,沉澱在心底,飄零痴痴凝望着合歡,直到那句話幾乎要隨風消散之時,她忽然睜大了雙眸,回頭緊緊盯着蕭琴:“你說什麼?”
蕭琴有些窘迫地側過臉去,輕咳一聲,才慢慢道:“公主與其在這裏漫無止境的等候,不如自己去找找看,或者,有奇迹發生也不一定呢?”
飄零猛地從雪地中跳起身來,身影閃至蕭琴面前,幾乎是顫抖着,她不敢相信地問:“你的意思是,他……炎歡,沒有死?”她一把扯住蕭琴的袖袍,生怕他一轉眼就消失了一般拽得手指發白:“炎歡沒有死是不是?他在哪裏?告訴我他在哪裏!”
蕭琴神情頗有些狼狽,他指着自己快被扯破的袖子向飄零求道:“公主,您能不能先放開屬下?”
“不能!”飄零決然拒絕了他,“告訴我他在哪裏,告訴我炎歡在哪裏!否則我決不讓你走!”
蕭琴哭喪着臉道:“公主,主上不讓我告訴您他尚在人世的消息,如今蕭琴已是犯了大忌,若是蕭琴再……”
“不說是嗎?”飄零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的微芒,白袖一揚,紅塵的劍鋒便抵在了蕭琴的頸邊,“說是不說?”
紅玉抵在皮膚上有沁骨的寒涼,蕭琴身子一抖,小心避着劍刃,低聲道:“主上說,他在家裏等着您。”
很久以前,在霧風客棧,炎歡就曾對她說過:“如果累了,記得回來。我在家裏等你。”
心中湧起濃濃的酸楚,飄零手下一松,蕭琴趁機閃了開去。
飄零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他說在家裏等我,是聆聽小築嗎?可如今南緗已經被天朝佔領了,聆聽小築還在嗎?
種種疑惑纏在腦中,不得其解,忽然,眼角瞥見一角白袍掠過,飄零冷聲喝道:“站住!”
蕭琴眼見逃跑失敗,只得又訕笑着回頭:“公主殿下,太子妃殿下,該說的屬下都說了,剩餘的,屬下真的不能再說了,您就饒了屬下吧,救人一命勝造……”
“閉嘴!”飄零又一聲厲喝,蕭琴忙聽話地閉上了嘴,飄零陰沉沉地盯着他問道:“炎歡為什麼不讓我知道他還活着?”
蕭琴一聽她不是追問炎歡的下落,心裏鬆了一口氣,答道:“主上沒有說,但是據屬下猜測,主上許是因為被公主您傷害得太多,所以,所以……”他悄眼覷了覷飄零的神色,不敢再說下去。
“我知道了。”飄零疲憊地揮了揮手,蕭琴就迅速消失在她面前。
炎歡,你竟然欺騙了我這麼久,太可惡了!
飄零恨恨地收劍如鞘,也不等天亮便如雁穿行般往山下急急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