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孰為可托者
裴琚踱着方步從自己的書房走向那個小偏廳時,心中還在想:到底是什麼人,不肯通名,卻能逼着自己的長隨一意約請,定要逼自己前來私底一會?
他走去的方向是裴府後園,這裏地處隱秘,來的人想來走的也不是正門。那人一定是在自秘蹤跡了?
裴琚要去的那個小偏廳匾為:憑風寄水,所以也叫‘寄水廳’。
時近申時,外面的花月清幽,寄水廳內卻燭光微黯。
裴琚一走到寄水廳門口,就見一個女子嬌俏俏的身影正自俏俏地憑窗而立。
裴琚稍稍加重了一點腳步,那女子已先聞聲辨人,開口叫道:“三哥。”
裴琚的臉上劃過一絲驚喜:“欞妹?你怎麼會到了這裏?”
裴紅欞一旋身,裴琚已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含笑道:“呵呵,讓琚哥看看,這些年你可變樣了沒有?”
說著,他一聲輕笑:“我的意思是——變醜了一點沒有?”
裴紅欞的臉上嫣然一笑,那笑意映着燈花爆出的一點燭紅,燦成一派嬌艷。
裴琚看到她一笑,不由就想起童年的時光,沒來由地就覺開心起來。只聽他道:“你可還記得——小時那個阿病多少次總是那麼傻獃獃地望着你,半天說不出一個字,最後有一次才道:‘你就不能變醜一次我給看嗎?哪怕只丑上那麼一小會兒?哪怕只丑上一次?’”
他提起舊事,裴紅欞也忍不住大笑起來。裴琚更是十分高興,用手指扯了扯裴紅欞鬢邊散出的一綹頭髮——但不會象小時那樣欺負得她感到痛了,含笑道:“好了,現在阿病不在這兒,我欺負下你也沒人為你出頭了。——你怎麼一個人來的?沒有跟隨嗎?你這臉……你這臉怎麼了?”
這時他才驚訝地發現裴紅欞那明眸素齒間、左頰上有一塊不大不小的燙痕。剛才還是一派兄妹重逢、偶話當年、言笑融融的無忌——彷彿那一切都還僅只發生在昨天,只是不小心被時間這個小偷整整竊取了十年——可這一望之下,那燙痕如此真實地從那彼此完全隔絕、對對方全然無知的生活里凸現了出來,似乎訴出着所有時光的流轉中、生活底里處的那一份艱險煩難。
裴紅欞也靜了下來,她輕輕掠了下鬢髮,忍住那笑意底下不知覺就要浸出的紅淚,微笑道:“沒什麼,只是我經歷過的一場兇殺中的一點遺迹。”
寄水廳中猛然一寂。裴琚默然地搓着手,有傾才道:“東密之人這些天一意追殺、不肯放過的就是你?”
裴紅欞靜靜地看着他,沒有說話。
裴琚立直身,心頭一慘:他久知近幾月來東密‘滅絕王’法相手下屢有異動,但他們行事隱秘,裴琚雖有猜測,卻也不敢確定他們要追殺誅連的竟真的不避孤寡!
——而小妹幾乎可以說,手無縛雞之力!
他完全想像不出這幾個月小妹是怎麼度過來的。有一種想再次象她小時那樣把她擁抱入懷的衝動——象當年一樣,在她一場噩夢初醒時那麼把她摟之在懷。
可裴紅欞的背脊似乎無聲地挺了挺,無聲地拒絕了他的慰撫之意。
裴琚定了定神,從兄妹之情中清醒過來。他思維縝密,含笑道:“愈錚死前,可是留給了你什麼東西?”
裴紅欞沒有回答,但裴琚在她的靜默中已讀出了答案,只聽他一怒道:“那個窮書生,娶了我的妹子,好好當他的閑官就罷了。生前他不能給你一刻安穩也就算了,連死了也攪得你不得清靜!”
他很少動怒,這時一怒之下,只覺氣血翻湧,一伸手,就向身側案上猛地拍去。他這一下拍得極重,指上一隻名貴的漢玉搬指已經拍得粉碎,這時他卻聽到小妹靜靜地開口道:
“三哥,你不要怪他。”
“是我自己:我——願——意——”
裴紅欞輕輕地一垂首,但這一垂首垂出的不是膽怯,反是一種剛烈。她不是那種慣於在人前表現自己堅決的女子,總覺得那份堅決、她如忍不住萬一不小心露出的堅決,會不小心冒犯這個平靜而疲沓的人世——她還有什麼不滿?愈錚是把他平生最看重的事業託付給了她,她還有什麼不滿?她別無它言可答,也只有三個字:我願意!
——小妹已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小妹了。裴琚的心中猛然升起一縷無力感。那無力感伴同着歲月的滄桑,近來時時會在他的心頭浮起。
半晌、他才啞聲道:“那他交給你的是什麼?”
裴紅欞知道對這個一向才智卓著的兄長沒必要隱瞞,但她還是靜靜地看了她三哥好久,才從領口慢慢地掏出一樣東西。
只聽她清銳銳地道:“誰想到這個東西竟會惹來東密如此震怒……”
“我只知道它叫——”
“《肝膽錄》。”
“這就是愈錚留給我和小稚母子的唯一的東西。”
裴琚的手猛一拊額,這一拊拊得是如此的用力,以至他的腦門都被自己拍得有些發紅:
“這世上果真還有這個東西?”
他的感喟似驚似嘆。接着,他忽然大笑起來,笑聲干啞:“小妹,你知道,當初你嫁給肖愈錚時,我是很有點瞧不起他的。這個出身寒微的窮丁,卻憑白拽着一身不知哪裏來的酸硬骨氣,滿世界裏去硬碰。可是,這些年下來,我卻是要佩服他了。當今朝中,人人萎縮,自老相國丁中書撒手而去后,還敢在朝中一逞風骨,傲然立世的卻也只有你那個愈錚了。這些也還罷了……硬氣代不乏有,我現在佩服他的卻是:他原來真的掌握那個隱隱一直在一個小圈子裏流傳、說是存在於世的一樣絕秘。嘿嘿,嘿嘿,東密勢成已久,屢思變局,可為了你郎君一介書生,與他手中自構的一冊僅在傳聞中的《肝膽錄》,居然潛忍多年,不敢輕發一試!這份膽略,嘿嘿,就算上你三哥我,並世之中,只怕也無人能及!”
說著他一低頭,目如鷹隼地盯着裴紅欞:“你到底知不知道,那《肝膽錄》中所書,到底是些什麼秘密?”
裴紅欞靜靜地望着他,在三哥面前,再也沒有必要隱瞞了。
她看了裴琚很有一刻,才道:“三哥,我知道,想來你也知道,萬車乘也知道。”
“這就是我來找你的原因。”
忽然她猛地一拍,‘啪’地一聲就把那紙羊皮小卷扣在了案上。只見她雙目直盯着裴琚:“它就在這裏。”
“你是不是真的要看?”
“只要你給我一個承諾,這東西,現在你就拿去。天底下拿得動它的,只怕現在也只有三哥你。”
她看着裴琚,似要在三哥眼裏榨出一絲膽色來。
——愈錚死前說,這《肝膽》一錄,是當今關聯至重的一個所在,不止干涉到他一個人的性命,而且關涉到很多很多人的性命,甚或天下蒼生之命。她記得愈錚臨終前對自己說:“這個小冊,你可以交託的,當今世上,也許只有兩個半人……”
——他的目光忽然變得渺茫,似乎也料不定裴紅欞究竟找不找得到那兩個半人。
——那兩個半人中,排在第一的人不可說,不能說,肖愈錚也僅只告訴了她一句隱語;第二個人,裴紅欞印象中記得極清,他叫丁夕林,水部郎中丁夕林。
至於那排在最後的半個人……
那就是她的兄長——裴琚!
裴琚臉上的神情瞬息數變,裴紅欞看着自己一向寧定、外人常評為‘每逢大事有靜氣’的三哥,他的心裏分明在劇烈地交戰着。
她轉過身,眼裏忽然染上一點濕意。那不是為傷心,而是忽然感到蒼涼——人生代謝原如此,就是親如兄妹,經年不見,一霎開懷,最後不知不覺間就已纏繞糾葛上的還是這些人事。她知道,琚哥也不再是當年的那個琚哥了,而自己,也不再是當年的自己。
或許自己的此番前來,也不過是他本已糾纏煩亂的生中不得不面對的一局亂棋。
裴琚雙手互搓,只聽到一連串輕微的骨節響聲在他雙掌之間響起。裴紅欞驚異地看着他——這聲音不象是自己一向溫潤如玉的三哥所發出來的。那指節之聲一聲聲在她耳里噼噼剝剝地響着,然後聲音忽止,如暴雨初過,裴琚的鬢側忽然微浸出了一層汗。汗一出,他手指間的聲音就忽停了,似乎那汗已泄去了他渾身的精力。
只聽他靜靜道:“你要我給你做出什麼承諾?”
裴紅欞手忽從懷裏掣出了一個小小絲囊,有些自愧,卻更多的是堅決地道:“附心蠱,就是這個附心蠱。只要你肯讓我把這附心蠱種在身上,它日你一旦有違承諾,我有能力隨時取你性命就可以。”
這《肝膽錄》究竟是什麼東西,竟讓她不得不說出這樣冷狠的一句。裴紅欞口裏說得很淡,但她自己也覺得這不象一場兄妹間的談話,而象是……
裴琚的眉毛忽然一蹙,他第一次認識裴紅欞似地看着眼前這個小妹——附心蠱,她怎麼會有這個東西?
然後他忽然一笑:“這東西的誘惑確實很大。我知道裏面究竟裝有多大的權利。”
頓了頓,裴琚才道:“但如果是這樣,你要的承諾是如此之重,那麼,三哥不要,你也最好把它忘掉。我們是不是找一個合適的時機燒了它,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燒,即要燒得隱秘,卻又可以讓東密和清流社中人知悉。”
他臉上淡淡地含着笑,裴紅欞卻只覺一聲長哭聲在自己心頭響起。就算當日遭‘長安悅’所棄,她心中也沒有這一種‘天下何寄’的感慟——三哥不接?連三哥居然都不肯接?他還要自己燒了它!
但、能嗎?她能嗎?這一份重擔,她原來還指望可以就此而卸!
——《肝膽》一錄空垂世。
又怎奈,世事冰雪而已?
如果三哥不接,如果他要強逼自己把它燒了,如果自己就算保得下它來、卻永遠找不到那可接之人,那愈錚就是傾此一生,結得一錄,不也僅成‘紙上蒼生而已’?
——縱使嘔血圖匡助……
也不過、紙上蒼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