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惡女同僚-晏清洵-上
太子口中的禁足根本未曾提及期限,小二又不願湊近太子與門客所在的前宮,平時除了去練武場便是在藏書室看書度日,這日,小二又讀完了幾卷書簡,出來遛彎時忽見一熟人正在長亭下擺弄棋子。
那着水墨色外衣、頭戴一片氈巾的書生,不正是晏清洵嗎?
小二想起自半月前在東宮正殿一見,一直未能得空拜訪,於是走上前道:“晏先生,晨安。”
晏清洵抬頭,見是小二,笑道:“女公子,晨安。可要來坐坐?”
女公子在這個世界對女子是極高的稱謂,哪怕衝著這三個字,小二也願意與晏清洵聊聊。
小二頷首道:“多謝先生。”
晏清洵遞來一杯蒙頂茶,道:“女公子,請。”
小二笑了:“琴里知聞唯淥水,茶中故舊是蒙山。世人都道位高權重者最會享受,我看,晏先生才最會享受。”
晏清洵抿了一口茶,搖頭道:“東山高卧,何時請纓?”
小二輕笑:“松餐飲澗,實非心中所向。”
目光被晏清洵手下棋盤吸引,此棋名叫“山河棋”,最早由東齊君氏宮廷流出,后經百家名士改進普及於天下。
晏清洵問道:“可會下山河棋?”
“略通一二。黑子為南夏,白子為大燕,我執黑子。”
晏清洵道:“一局定勝負。”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不知不覺已至黃昏。
小二放下棋子,懊惱道:“我輸了。”
晏清洵落子,道:“輸的是南夏。如今的南夏還無力與大燕抗衡。”
小二視線投向天邊流雲,黃昏暮色,殘陽如血,“世事無常,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晏清洵笑了笑,執起一黑子,輕聲道:“是嗎?”
小二眼看着晏清洵落下一子,目光微沉。看了眼最後落子的地方,半晌無言:“先生棋高一籌,反敗為勝,佩服!”
盤面棋布錯峙,黑子舉棋若定,縱橫而從容;白子以靜制動,一動而定乾坤。細看之下,竟是棋出一路,各見真章。
小二愈發瞭然,原來,早就落入了晏清洵佈下的陷阱。
移開落在棋盤上的目光,小二道:“未雨綢繆,潛龍勿用;亢龍有悔,而臨淵止步。晏先生天人之技,承蒙先生賜教。”
晏清洵道:“博觀約取,厚積薄發,女公子亦然。”
小二微微一笑,想了想,語意不明道:“以棋觀天下,棋局亦賭局。執子為兵,江山做賭,方不枉英雄逐鹿,浩浩乾坤。如此說來,先生也是在賭了?”
晏清洵淡淡一笑:“晏某甚少行結局不明之事。”
小二追問:“真的?”
“自然。我為人臣,當為殿下至死而後生。”
夜幕悄悄降臨,四下靜謐無聲,唯有春蟲兒鳴叫聲,不期然落在耳中。一彎朦朧的月亮從雲間鑽出,於地面灑下銀色清輝。
小二微微一笑,宛如上好的華玉,溫潤清淡,彷彿剛才的試探不過一時興起的玩笑話。
晏清洵抬眸間,對上小二幽深如譚底的眸子,一時恍惚。月光清冷,卻襯得眼前人眉眼溫柔,只可惜笑意仍未至眼底。
默了默,晏清洵終開口道:“晏某先前便時常見女公子出入書閣,直至偶然讀到書簡批註,頗有見地。斗膽冒昧,女公子日後若有興趣,可來藏書室與晏某交流辯論。”
小二早先便聽聞晏清洵師承“遍出天下名士”的靈嶰谷,博覽古今、審時度勢。
如今一番攀談,確實名不虛傳,若得此機緣,亦不失為一樁幸事,於是應道:“承蒙晏先生看重。”
晏清洵聽了這話,一瞬間雲開霧釋,笑道:“女公子果然快人快語!”
之後的日子,小二與晏清洵的交流,時常各執己見,論辯激烈,可謂頗有所得。
數度相交,晏清洵算是小二在東宮難得的朋友。也許朋友談不上,但他卻是整個東宮難得欣賞小二,又與小二有話可聊的人。
這日,晏清洵忽然發問道:“晏某有一事請教女公子。日前,晏某於東宮內撿到半冊刻有精妙計策的竹簡,不知女公子可有印象?”
小二似乎對此不願多談,道:“先生該去問四弟才是,問我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竊賊作甚?”
晏清洵嘴角微勾,道:“那半冊假竹簡不日便會東窗事發,您又何必故作不知?四公子養尊處優,怎麼可能會用被蟲蛀過的朽簡刻字。而若重新謄抄,與前冊竹簡字跡對不上,破綻更大。打從一開始,他就已經破綻百出了。無論是如晏某一般坦誠引薦,還是佔為己有,女公子都能佔據絕對優勢,走到太子眼前,實在高遠。”
小二會心一笑,道:“多謝先生。”
晏清洵看出假竹簡卻未曾多言,倒是幫了自己的忙。虧得四弟平日提攜自己親信,對晏清洵多方排擠,活該!
晏清洵道:“女公子有何打算,晏某絕不插手。只是思來想去雖知破綻,卻始終想不出完美的解法。不知女公子可否賜教?”
“先生不妨說來聽聽。”
“破綻一在於假竹簡中曾寫道許諾反王東山再起的機會,這的確對他誘惑很大,但反王不會相信,太子亦做不到。看似完美不過一招廢棋。若說最好的許諾--”
兩人異口同聲道:“秦王的人頭!”
晏清洵看小二的眼神愈發柔和,繼續道:“破綻二在於對付秦王的核心計策,雖說讓反王自盡之舉確實可笑,但......晏某想不到萬全之策。要麼風險太大,要麼秦王瘋狂反撲......”
小二道:“先生還記得昔年楚漢相爭,范增曾對西楚霸王項羽說過什麼嗎?”
聽了這話,晏清洵沉思良久,忽然靈光一閃,急忙道:“讓反王接受招降進京,借其之手設下鴻門宴。”
小二點頭,笑道:“沒錯,如此進可除秦王,退可讓反王逃脫,治秦王不力之罪。”
晏清洵心悅誠服地作揖道:“甘拜下風。”
此刻他才意識到,但凡太子還想對付秦王,一次半次的成功,根本比不得拉攏這等人物來得重要。
小二並不知晏清洵心中所想,轉而提起了另一件事,道:“自從禁足之日起便調開侍衛,同時故意令我撿到通行令牌的人,想必就是先生吧?”
“晏某無能,出此下策,還望女公子勿怪。”
小二問道:“先生不怕有人向太子進獻讒言?據我所知,先生在東宮的日子實則不太好過啊。”
晏清洵不答,小二卻不準備放過他,繼續問道:“小女聽聞,先生曾為秦王府一等謀士。既然備受器重,又為何甘為太子卧底?先生設局刺殺秦王,雖僥倖撿回一命,卻幾乎落得身敗名裂。如今舊主恨不得將你除之而後快,新主待你也並不像從前那般倚重。太子的子女、門客,有的不恥與叛變敗類為伍,有的多加針對恨不能將先生取而代之。先生落得如今境地,可曾後悔當初的決定?”
晏清洵搖頭道:“涉及忠義二字有什麼值不值的?別人如何看我,與我何干?為主盡忠,報昔年恩義,自當為‘士’之本分。”
“都說良禽擇木而棲,先生,值得嗎?”她追問道。
太子看重晏清洵的才幹,卻忌與人言,不肯在明面上重用。故對子女的打壓不加約束,對門客的欺侮故作不知。縱然晏清洵對不起秦王,對不起天下人,卻唯獨對得起他!
晏清洵垂眸,道:“子非魚安知魚之苦樂?士為知己者死,秦王一黨的官員恨不得盯死東宮的錯處,殿下如今猶如時刻在火上炙烤。若是出了我這樣大的把柄,殿下的儲位如何安穩?”
小二對這種甘願付出的行為並不認同,於是道:“我給先生講個故事吧。以前我的一位朋友曾擅自替我做主,事後才通知我。其實當時就算我知道,也極有可能會做同樣的決定,但他若及時告知我,我卻會感覺自己受到了尊重。”
正如晏清洵理解太子難處一樣,太子是否願意為此做出努力,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晏清洵淡淡一笑,沒說什麼,一個對自己都要求極為苛刻的人,如何去勸說她待別人寬容?哪怕那人是她的父親。
“女公子明智御下,日後投靠您麾下的門客有福了。”
“我以誠待先生,先生這話可就誅心了。”小二見人不為所動,轉了話頭,繼續道:“我一個備受輕視的庶女豈敢奢想這些?”
晏清洵心知面前的少女不是輕易聽勸的人,只道:“家族榮辱與自身休戚相關,任您有通天的本事也難以獨善其身哪。”
小二道:“先生坦誠,我也就坦言相告了。若是先生如我這般,滿懷希望投遇明主,心血被搶,名譽被誣,多番受辱,您還會效忠於這樣的人嗎?”
“絕不!”晏清洵道:“但女公子與太子殿下之間有不可斷絕的至親血脈,謀士可以另投他主,你不行。”
小二冷笑,道:“我只是區區一小女子,無根浮萍。以太子威勢、晏先生之才,若我不識抬舉,就讓我‘消失’,自此圈禁,叫我此後活着的全部價值,就是為東宮無聲無息出謀劃策。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