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38)

君莫笑(38)

1.

汪珹抱着沈箴,越牆入了右相府,又縱窗進了沈箴的閨房,小心翼翼將她放到床榻上,蓋一層蠶絲被,理一理她鬢邊被夜風吹亂的青絲。

她此刻酣睡,頰上透着醺然的紅,像件乖巧的精雕細琢的粉瓷,撞在汪珹的壁壘重重的心裏,叮噹作響。

他痴望着她,情不自禁用食指點了點她的鼻尖,自己的臉上也浮起了笑意。

流連許久,他起身準備回府,剛一轉身,赫然見沈硯站在身前。

汪珹微微驚了一下,現下箴兒睡得安然,他便也沉浸在這樣的靜默里,故此沒有任何設防。

沈硯這樣出現,難免嚇了他一跳。

沈硯倒是不給他時間反應,眼睛裏流露出詰問:“汪公子……”

汪珹卻將手指放在唇邊,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又抬手指了指門,低聲說道:“箴兒睡了。”

兩人行至院中,汪珹又朝沈箴的卧房看了看,當下秋來,夜裏門窗若不關好,極易受風寒。

確認了一切妥帖,汪珹才將思緒放到了沈硯身上。

沈硯心裏早已醋海翻波:“汪公子如此深夜,帶着姑娘四處遊盪,還隨意進出旁人的閨房,可是君子所為?”

汪珹聽了沈硯這番陰陽怪氣,倒也沒有生氣,他和沈硯雖有同門之誼,但說到底,他是沈箴的兄長,沒有哪家的兄長能縱容一個男人帶着自家妹妹放浪形骸,更何況,兩家還有頗深的過節。

所以汪珹很是耐心:“我新釀了酒,你在爭鳴山喝過的,箴兒卻沒有,今日讓她嘗嘗罷了。而且……我和箴兒若是光明正大走動,潛光城裏悠悠之口,令尊與你,如何自處……”

“既知無法自處,汪公子更不該將旁人的名節如此系在腰上,招搖過市。”

汪珹依然不惱:“箴兒於我,不是旁人。”

沈硯卻冷笑了:“不是旁人?呵……你那位姑表姐姐毀我清譽,你便來辱箴兒清白。他日若我沈家受盡天下人恥笑,彼時汪公子對天下人,也只道這一句‘不是旁人’嗎?”

沈硯這些話說得極為尖銳,但汪珹知道,沈硯也不算冤枉了他,故此依然十分克制:“識之,方才你說的那些話,有些我聽進去了,日後必會省己修身。但有些,我權當沒有聽見。你不信我,不信汪家,都是情理之中,但你不該因此輕薄沈箴,她是同我夜遊喝酒了,但她為什麼同我夜遊喝酒?是義氣,是悲憫,還是她自甘墮落,不會珍重自己?答案,想必你也很清楚。你是她兄長,是她……是她最親的人,莫要輕賤了她。今日我所作所為,如你所言,確實欠了磊落。他日你氣消了,我再好好同你解釋賠禮。”

說完,汪珹行了一禮,繼而提氣飛離,頭也不會,消失在夜色里。

院落里的沈硯雙手握成了拳頭,他靜靜站了片刻,轉身又回了沈箴的卧房。

只見她睡得飛揚跋扈,被子被蹬得只能蓋住腹部。

沈硯的氣霎時就消了一半,他走到她榻前,給她整理了被子,坐在一側,伸手覆上她的臉頰,來回摩挲着,聲音里有無盡的傷感:“你如此偏心,如今念遺這般恃寵而驕,你可高興了?”

誰知這時沈箴睜開了眼睛,沈硯倏地將手收回。

沈箴歪頭,獃獃望着他,突然撲上來擁抱住沈硯:“哥哥!!!”

沈硯聽了這聲,便知她酒沒醒,氣悶至極,將她推開,雙手扶着她的肩膀,好好將她固定在榻上。

沈箴在醉意里笑得極憨:“我同阿珹喝酒去了!還吃了肉!”

“我知道。”沈硯聲色冷冽。

“好喝!阿城釀的酒!很好喝!”

“我……知道。”

“你們不要吵架了好不好?小時候不是說好了嗎?要做好朋友……好朋友,一輩子!”

“……”

沈箴又倒下去,自己用雙手把被子蓋好:“我聽哥哥的話,我要睡覺了。”

沈硯看她這副樣子,又好氣又好笑,不知道要對她說些什麼好。

此時沈箴又突然起來了,雙手用力捧起沈硯的臉,看了又看:“哥哥好看!我喜歡哥哥!”

沈硯全身瞬時僵硬起來,心臟彷彿要跳出喉嚨。

只聽沈箴又說:“那哥哥喜歡我嗎?”

沈硯聽了這個問題,心跳慢慢緩了下來。

不管怎樣,他們是兄妹。兄妹私情,於世俗不容……

他是太子少保,他的所有,都關乎於東宮,關乎於皇權,關乎於未來的江山,他……不能任性……

還有父親,母親,外公……

還有處心積慮,想要他身敗名裂的汪家……

他不能……他不能……

沈硯眼裏慢慢蓄了淚,他看着眼前的沈箴,他能拿她怎麼辦呢……

在漫長的沉默后,沈箴撅了嘴:“哼!壞哥哥!你不喜歡我,我也就不喜歡你了!我男子漢大丈夫!說得出來就做得到的!我……我真的做得到的!!!”

說完又倒頭睡去,側了身,背對着沈硯。

慢慢的,沈硯聽到了細微的鼾聲。

沈硯起身,吹熄了燈燭,頹然地離開。

黑暗中,沈箴的眼角落下淚來……

沈硯……我真的……真的……做得到的……

2.

忘川離渡樓,額前碎發下,汪珹的眼睛比黑夜還要暗淡:“後來兩年,相安無事。我偶爾還是會去找箴兒喝酒,我總自認少時悲苦,只有她在身側,才覺人間至暖。所以捨不得,明知道見她不對,卻還是想見她。我總想着,哪一日我得了功名,也能忠君報,掙個好名聲,這樣她做我的朋友,不會太為難。若我運氣好些,也再勉力一些,說不定能配得上她,讓她再好好看一看我……”

汪珹說到這裏,心中起了波瀾,周身傷重,咳了起來:“咳咳咳咳咳咳……”

拿手捂了,一掌黑血。

他咳夠了,便又說道:“我奪武試榜首那一日,我很高興。我覺得自己孤身修行多年,艱難困苦,好歹算是皇天不負有心人。所以即便後來賦閑在家三月,我依然不覺頹唐。而且沒想到,在右相力薦之下,陛下竟然賜了我官職,讓我去西境監軍半年……臨行前,陛下還同我說了許多話,他說他有許多身不由己,讓我不要怪他,他說我的名字還是他取的呢,珹,美玉,多好的一個字。他說要我好好做事,不要辜負他的期許。他最後還談及右相,他說,右相說我是個好孩子,只要行正道,必定是建功立業之人。”

汪珹說完這番,沉默半晌,再開口時,聲音喑啞,帶了悲泣:“右相啊……我少時便蒙他憐憫,做了師尊的弟子。又是他,讓我有了實現抱負的機會……他是一位清名前無古人的賢臣,是一位學富五車的大儒,所以哪怕父親與他多年不睦,我也仍然由衷地敬仰他,崇拜他,感激他……可我離開的這半年裏,右相……這位頭頂萬世盛名的長者,他究竟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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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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