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33)

君莫笑(33)

1.

汪珹走下直諫台,一路輕步疾行,身法如電。

沿途不見半個宮婢身影,心裏更加確信之前的猜測,這是一個圈套,一個要徹底毀了沈硯,乃至右相閤府的圈套。

可是,為什麼呢?

汪珹努力回想春宴以及之前種種。

他同沈硯是一道回的潛光城,距離春宴也不過月余,如此短的時間內,沈硯不大可能有衝撞陛下的機會。

退一萬步講,即便沈硯不慎衝撞了,那又如何?

他爹是右相,右相此人,清名播於四海九州,沒有錯處,又是文臣,也不牽扯軍功震主之說。

陛下這樣算計沈硯,於公於私,又有什麼好處呢?

汪珹飛至瓊華苑,停了下來。

交錯□□上,赫然一柄雲海青松劍,不是“蒼生”又是什麼。

沈硯是劍道中人,若非體力不支喪了神識,不可能把佩劍丟在這裏。他一定走不遠。

汪珹站定,俯身撿起蒼生,四處打量。

瓊華苑外圍是兩座后妃寢宮,還有一座頗為雄偉的塔樓——藏經殿。

汪珹皺了眉頭。沈硯這一遭,怕是不能全身而退。

東楚自開國以來,便是道法量政,藏經殿中,供奉的是道家先賢,放置的是道學經典。其之神聖,不言而喻。

一方是后妃居所,一方是奉神之處。

沈硯不論在哪,要麼穢亂後宮,要麼折辱聖賢,都是足夠危險的局面。

汪珹哪敢耽擱,管他的,先找了再說。

足尖點地,踏風而去,幾乎是沖向藏經殿的。

然而,來到殿前,他手腳倏地涼了下來。

那裏已然站了一個人,五尺之高,灰發落肩,頭頂方正紅帽,手執一拂塵。

聽聞汪珹來了,那人輕笑着,氣息沉穩,聲音尖細,是個閹人。

汪珹琢磨着眼前的局勢。

他一路來此,可謂風馳電掣,哪怕這位總管先他一步,也遠不該比他早到。

但他如今不僅站在這裏,而且不見絲毫氣亂,除了武功高絕,再沒有其他解釋了。

汪珹自恃天賦靈悟,師尊青鸞,半仙之姿,見之都要驚異三分,可如今,眼前這個閹人,讓他失了把握。

他避無可避,只得上前一步,抱拳行了一禮:“總管大人。”

那人回了頭。

這一張臉平平無奇,只有眼睛閃着精光,先是打量了這個年輕人,接着含笑還了一禮:“見過汪公子。”

汪珹此時已然確信沈硯就在藏經殿裏,時間緊迫,無暇他顧,便直白說道:“我來找沈硯。”

說完便朝殿內走。

“欺君之罪!汪公子,可擔得起嗎?”總管聲音極輕,說得卻是誅心。方才汪珹同沈箴吵嚷,這位總管還未走遠,聽了個清楚,真是好生虛假的爭執,明擺着就是糊弄陛下。

汪珹回了頭,本就清冷的面目更為寒冽:“君先欺臣,臣才欺君。”

總管聽聞此言愣了一愣,繼而朗朗笑道:“呵!好氣魄!陛下素來知人善任,竟是大大小瞧了公子。”

汪珹甩開衣袂,繼續走着。

身後卻傳來閹人悠然的聲音:“汪公子。沈公子此番,不會有劫難,即便有,也遠不在今天。”

汪珹聞言有些疑惑,但只回頭看了他一眼,再未停留。

2.

行至藏經殿朱門之前,裏面隱隱傳來陣陣歡愛之聲……

汪珹心下大沉,終究還是……

汪珹推開門,床榻上一男一女胴體裸露,正當情濃之時,汪珹看清了沈硯身上的女子是誰,登時極怒攻心。

憐香……金枝玉葉高高在上的憐香!!!

突然間,他腦海里浮現一個身影。

那人弱冠之齡,衣衫極為樸素,他素來不被人了解,存在感極差,所以汪珹也拿不準是何時見的他,似乎是春宴上見的,又似乎不是。

憐香被人打斷了雲雨之事,斜眼看着來人,比起羞赧,更像不悅。

汪珹不顧憐香的臉面,一把拉開他們。

兩人交會之處已然泥濘不堪。汪珹撇開雙目。一把扯過被子蓋在憐香身上。

憐香情潮未退,語氣露出埋怨:“珹弟……”

汪珹怒火仍燒,狠狠看了她一眼:“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憐香滿不在乎,撇了撇嘴:“我喜歡沈硯,母親也看重他,有什麼問題嗎?父皇那麼疼我,知道了又能如何,不會責罰我的。”

聽了憐香這句話,汪珹心頭狠狠一悸。

!!!!!!

方才汪珹想起那一襲身影,他思忖過。

若是把他放到這一局中,整個脈絡,是大概解釋得通的。

只是還有兩點存疑。

第一,明明用別人也是一樣的,甚至更合適,明明不用搭上沈硯、得罪右相,但陛下為什麼,非要用沈硯來走這一步棋呢?

第二,如若陛下只是為了那人,他大可不必如此狠絕,朝堂上后宮裏徐緩圖之也是可以的,為什麼要造這樣的雷霆之勢?

在聽了憐香這句辯駁之後,汪珹頓時解了一惑。

陛下這一局,正如自己盤算的一樣,不是針對沈硯,更不是針對右相府。

但沈硯插這一腳,出乎意料,並不是陛下的意思,而是貴妃和公主選了他,陛下大概是後來才知道的。但他沒有阻止,因為他了解沈硯的心性,更了解右相家風,他篤定沈硯一定不會委曲求全,所以才順水推舟!

真是……好手筆……

“你……好自為之!”汪珹丟下這句話,看到床上沈硯的衣袍已被撕扯的不成樣子,脫下外衣,罩在沈硯身上,背起他,朝外走去。

經過總管,聽他言道:“汪公子,你們走不出皇城的,無謂掙扎而已。”

汪珹眼裏有了狠戾,露出了一個極冷的笑:“不試試,誰又可知?”

閹人看着汪珹的背影,嘆息一聲,搖了搖頭。

又轉頭看着憐香,露出一個笑容,堪稱可怖,憐香卻一臉的不在乎。

3.

汪珹背着沈硯,依然走得極快,他天真地想,只要把沈硯送回沈府,只要他平安到了沈府,剛才的一切,就可以當作全未發生過。

可他剛出藏經殿,不肖十丈遠,宮城禁衛軍便圍了上來!

禁軍統領見兩人之狀,想起了上峰之前的命令,威脅道:“汪公子,陛下只道,要好生保護沈公子,可從未讓咱們在乎您的死活。懸崖勒馬,還有活路。”

汪珹從未這樣開懷地笑過,他聚氣丹田,周圍狂風四起,形成護陣:“你們是什麼雜碎?竟敢跟我妄提生死?”

“大膽逆賊!”禁軍統領不再同汪珹客氣:“此等狂言!罪同謀逆!殺!”

狂風更甚,殺聲震天,正在此時,汪珹背上的沈硯悠然轉醒。

沈硯身體的感覺還在,他迅速記起了之前發生的事。雖羞憤至極,卻仍有理智,他顫聲對汪珹說道:“念遺,我們回去……”

汪珹聽到沈硯的話,怔忪許久,風陣漸弱,汪珹絕望閉上了眼:“識之,是汪家對不住你。但……憐香,也有苦處……”

汪珹自己也說不下去這番狡辯之言,只能不再言語,背着沈硯,向直諫台走。

4.

他們回來之時,群臣跪了一地,左丞汪雷跪在最首,額前已有淤青,不知磕了多少頭。

憐香公主也跪在那裏,一襲蠶絲被裹着身體,髮髻凌亂,看似梨花帶雨,眼角卻流露出得意,沈箴站在右相跟前,櫻唇癟着,面頰有淚。

沈硯踉蹌着從汪珹背上下來,整理了裹在身上的汪珹的外衫,也整理了自己的頭髮,又踉蹌着走到御前,狠狠跪地,叩頭認罪:“陛下。草民萬死!”

陛下剛想說些什麼,沈硯卻又近乎哭喊地說道:“但!草民冤枉!!!”

沈硯此舉,倒讓陛下不着急回應他了。

他打量着這個恨極的年輕人。又找尋着什麼,最終,目光定在遠遠站着的汪珹身上。

汪珹沒有跪。

他重新回到直諫台,第一件事,就是找一個人,那個被人輕視了十數年,怠慢了十數年,甚至遺忘了十數年的身影。

終於,在西席南角,宮婢站立之處,尋到了那個身影——當朝唯一的皇子,楚熠。

他要找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陛下,究竟為什麼如此狠絕。

楚熠的面容,與沈硯有兩成相似,這不奇怪,故去的皇后,是沈硯的親姨母,楚熠是沈硯嫡親的表哥,相似本就是在情理之中的。

然而雖然相似,他們的眉眼卻極為不同。沈硯眉眼之間一派溫潤,可這位皇子,添了許多陰狡之色。

楚熠此刻只是坐着,樣子十分怡然,他沒有看御座之前這一場別開生面,端起酒盞品了一味酒。

如若不是事不關己,那便一定是勢在必得。

汪珹回頭,便對上了陛下的目光。

汪珹沒有絲毫慌亂,也依然沒有下跪行禮。

陛下倒是沒有責怪,只露出了一個笑容,有一種難言的譏誚,也帶着居高臨下的悲憫。

汪珹見了,便明白了,皇子的眉眼,原是十足肖了陛下。

陛下對閹人總管施了一個眼色。總管便向前一步,一揮拂塵:“請左丞、右相稍作留步。其他各位大人便先退下吧。”

文武百官面面相覷,雖對這件事的始末很感興趣,但也知道,這事兒關乎皇家清白,不是個能湊熱鬧的場面,便悻悻結伴離開了。

眾臣三三兩兩,走出直諫台,皇子楚熠走的時候,經過了靠近出口處的汪珹。

他沒有看汪珹,嘴角含着一個難以察覺的笑,右手摩挲着腰間的玉佩。

汪珹注意到這個動作,瞳孔縮了縮,那枚玉佩……那枚玉佩……沈硯也有枚一樣的,就掛在此刻自己背後,蒼生劍的劍柄上!!!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這一局,原是籌劃多年了嗎?……

5.

汪珹遠遠看了一眼憐香。

東楚不同歷代,是有過兩位女帝的,雖然都是短命君主,但到底也做過九五至尊。

到了楚熠這一輩,陛下只有他和憐香兩個孩子。

楚熠的生母裘思嵐,也就是當朝的皇后,十分早亡。

思貴妃進宮的第二年,還是婕妤的時候,皇后便染病過世。

之後婕妤可謂扶搖之上,兩年不到,有了憐香,問鼎貴妃之位。

皇后死後,陛下性情大改,並不是一路消沉,恰恰相反,改的利國利民。

陛下生於東楚治世,七位姐姐,對他極好,沒有兄弟,不必爭儲。並且是治世嘛,東楚社會也穩定得很,全方位順風順水。

所以陛下初初登基的時候,並不如何勤勉。

直到皇后亡逝,貴妃得寵,陛下才成了一位極好的君王,時常夜燈長明批改奏章,有一年梁州洪災,陛下還親自前往指揮築壩,吃住都與工農一起,百姓見了,十分感動,口耳相傳下來,便成了皇后雖溫良,但也是真無能,倒是貴妃,堪稱一代賢妃啊。

而陛下之前的一些舉動,似乎也印證了這些傳聞。

皇后風光大葬了一個月,陛下還親自給皇后的母家裘老太師府發了吊信,並且狠狠提拔了老太師的愛婿沈林,一派情深意篤的模樣。

可葬禮結束之後,陛下立馬把皇后寢宮重修,充了御醫堂的葯倉。

皇后膝下的楚熠,彼年才三歲有餘,陛下將他送到歷朝皇子日間讀書的聆聖堂,就再也沒管過。

最重要的是,陛下不許翰林院修史的官員為皇后立傳。不得入史書,這已經是後宮失德至極才有的待遇了……

故而這既往種種,給貴妃、公主和群臣心中,種下了一種妄想,認為憐香公主楚燃,很有可能是繼承君位之人。

這種妄想,也使得朝堂上許多臣子,偏向了左丞一脈。

可今時今日,再看往事。

朝中上下之前十幾年都在猜測,貴妃的封號“思”字,沖了皇后的名諱,是在折辱皇后。

那麼如果,這個字不是為了折辱皇后,而是為了折辱貴妃呢?

皇后不入史書,除卻失德不配,還有另一種可能——前事不明,沉冤未雪。

楚熠剛才不由自主摸着的那枚玉佩,極有可能是裘府信物,是皇后留給他的。

他當時的笑容,也很有可能不單單是因為疏解了沉鬱,應是還告慰了亡母。

所以,皇后很有可能不是死於頑疾,而是死於後宮之中,那位“一代賢妃”的算計。

若是這樣,今日這場風波的因果,就一目了然了。

貴妃謀害皇后,陛下是知道的。但他疏懶政務多年,根基不穩,需要後宮和睦,也需要外戚扶持,右相沈林又太過剛直,不可事事倚仗。追溯下來,左丞商賈之身,發跡朝堂,恰在彼時。

至於陛下對皇后的用情,大概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

陛下十年以來數次納妃,後宮充裕,卻在楚熠楚燃之後,再也沒有了孩子。

看似對楚熠不管不顧,卻也因此,使他在深宮中好好地活了下來。

為了這個同皇後生的兒子,不惜搭上自己的親生女兒,也是唯一的女兒。

一個人,這般深情,卻又這般無情。

汪珹苦笑着,姑母自詡精明,卻從來沒有看明白她的枕邊人。

棋走當前,滿盤皆輸。

6.

眾人散去。剩下的人里,貴妃早已嚇破了膽,陛下便示意宮婢扶她回宮暫時休息。

只剩右相左丞,沈硯憐香,還有不願離去的沈箴汪珹。

汪珹又朝角落看了一眼,已然沒有了人影。

“沈相。汪丞。隨孤來。”

直諫台東側有一偏殿,一直是供年節進宮舉典的法師休憩之所,如今一君二臣走進去,許久沒有出來。

四個少年,兩人站着,兩人跪着,等待某些結果。

難熬而複雜的沉默橫亘在四人中間。

沈箴率先忍不住,走上前去,哭着問另一個少女:“公主殿下不覺得,應該跟我哥哥說些什麼嗎?!!!”

憐香倒是一派無所謂的樣子,甚至還有些開懷:“我喜歡他,自然就想得到他。況且沈郎,你方才情動之時,不也十分開心嗎?我貴為公主,你也沒吃什麼虧。”

沈硯幾乎要把牙齒咬碎,怒視着她:“你!”

汪珹和沈硯朝夕相處數年,從未見過沈硯有這樣的殺氣,他走上前去,一掌劈到憐香的後頸上,憐香霎時便暈倒過去。

沈硯抬頭看着汪珹,神情複雜,他知道,汪珹是去救他的人,然而,這個陰謀,是他汪府的手筆。

沈硯憤怒、委屈、羞恥,百感交集。索性不再看汪珹。

汪珹卻走到沈硯身邊,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頭。

這個舉動,大大震驚了沈硯和沈箴。尤其是沈箴。

她剛才是看到了的。汪珹是一個傲可不跪天子的人,如今,卻跪在沈硯面前,給他磕了頭。

汪珹抬首,對上沈硯紅極的眼睛:“識之,我從未求過任何人。我求你……娶了憐香……”

“連你也!”“阿珹……”沈氏兄妹皆為汪珹的這一請求感到驚訝和氣憤。

“她做妾也好,做奴婢也好,你折磨她,殺了她都好,識之,只要你娶了她,你怎麼做都可以。但求你,全她一個聲名,也……全汪家一個聲名。”

沈硯冷笑了:“她的聲名?汪家的聲名?那我的聲名呢?!沈家的聲名呢?!”

汪珹看着沈硯,他知道沈硯說得是對的。異地而處,他只會比沈硯更加決絕,莫說聲名,全屍都不會給她。

可汪珹沒有辦法,這是汪家,唯一的活路……

汪珹跪着走近沈硯一步:“識之……”

就在此時,幾人遠遠聽到偏殿之處,閹人總管的宣聲:“傳沈硯進殿!!!”

汪珹伸手,只摸到了沈硯起身之後,自己披在他身上的衣擺……

6.

沈硯離開片刻之後,沈箴走向偏殿,跪在了偏殿之前,以自罰的方式,祈求沈硯不披罪責。

汪珹認識沈箴以來,這是沈箴頭一回這樣冷眼看他。

汪珹邁步,也向偏殿走去,撩起衣擺,跪在了沈箴身側。

沈箴言語裏帶了氣:“我們自己家的事,你不必這樣。”

汪珹知道方才那一番他無可辯駁,只能沉默。

沈箴見汪珹不說話,怒意更甚:“你可知我在氣你什麼嗎?

汪珹沒答,點了點頭。

“你知道個屁!“沈箴又罵了髒話:“你小時候,最不屑同欺凌誤解你的人辯駁什麼。如今你看我,終於也同看他們一樣了嗎?”

……

7.

楚熠走下直諫台,迎上了兩個極為貴氣的人,只是楚熠的眼睛裏,並沒有這兩人的影子。

月紗衣衫的判官駐足回頭,看了楚熠的背影一眼。

身旁一襲玄黑錦衣的閻羅輕聲道一句:“內有帝王氣……”

方如也微笑道:“想必他就是同沈識之共舉豐運中興的那位君主吧。對了,他當皇帝之前有個好聽的名號,咱們前兩天才在離渡樓看了的,叫什麼來着?”

九憂聽方如也問起來,內心也有感嘆:“熒輝太子。苦厄燃去,熠熠生輝。”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忘川一渡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忘川一渡
上一章下一章

君莫笑(3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