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24)
1.
寒冬日短,汪珹從難逢殿出來的時候,大雪已停,暮色已濃。
他將外衫給了師尊,自是寒冷更甚。
疾行至黃梅樹下,拔出腰間的佩劍無悲。
土壤在風雪裏凝結,堅如磐石。
無悲這柄精鐵長劍,鋒刃吹髮立斷,但用在鬆土這一日常生活領域裏,卻遠不如一把丑鏟。
兩盞茶,終於挖到了一年前埋下的酒。
白玉為壇,雲錦為封。
汪珹將無悲收回劍鞘,拿起酒罈,拍了拍其上塵土,放到鼻前,嗅一嗅,濃濃酒香,尚未飲,已醺然。
汪珹抬眼,高階之上,師尊倚着門棱,笑着看他。
他亦回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難逢殿前最老的一棵梅樹下有一方石桌,石桌不遠處,梅樹枝幹吊著一葉鞦韆。鞦韆繩索鑲着新梅。
青鸞百年將近,靈力衰微,已經不能支撐靈璧頂安息焰灼然長明,也不能以靈雕琢梅竹之形。可這一葉鞦韆,大雪過後,竟未染冰凌,一如從前的年歲,恆久嶄新。
汪珹撿起掉落的梅枝,砌起泥窩,裝下梅枝,盛燃起的焰火。
吊一縷衣錦掛玉壇,溫這一壺好酒。
汪珹將手擦拭乾凈,看見青鸞蹣跚走來,上前一步,攙着師尊坐在了桌邊石凳上。
青鸞嗅着焰火之上暖着的酒香,溫潤一笑:“她若在此,一定疼你。”
“師尊是說,師母嗎?”
青鸞的笑容更柔幾分:“她極喜一首詩,大唐白居易所作。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酒已暖好,汪珹摘下玉壇,為青鸞傾一盞酒,又為自己看了一盞。
青鸞仍笑言:“彼時詩壇茫茫群英,除卻詩仙,我更諳杜子美。她卻言說,大唐風華,能與太白先生分一杯風流的,只有香山居士。”
汪珹聞言,嘴角彎起一個弧度:“未見師母其人,實乃念遺之憾。”
青鸞喝啜一口酒,挑一挑眉,看着弟子:“青出於藍。”
“師尊過譽。”
“我少時曾嘗過一味好酒,名換骨。烈極。我生於憂患紛亂,算計隨身,世不能醉我,我亦不能醉世,故此從不嗜酒。可她卻極喜歡,每每都要飲至盡興,酣睡一場才好。”青鸞又啜飲一口:“我釀酒七十年,殫精竭慮,釀不出換骨。倒是你這一味佳品,有些換骨的烈性與綿柔。取名字了嗎?”
汪珹點點頭:“忘年。”
青鸞贊他一句:“甚好。”
2.
兩人對飲一番,周身漸暖,夜色已深。
皓月高懸,星輝滿山。
“念遺。”青鸞嘆道:“走吧。下山去。為師……熬不到天亮了……”
汪珹遠遠看一眼靈璧鼎,曾幾何時,安息焰能將寒枝群宮照得通明,長夜如晝。而此刻鼎中火光明滅皆暗,已至將熄。
汪珹看着師尊,面色如常,未有悲戚,卻搖了搖頭。
青鸞長嘆一息:“識之雲遊四方,未在爭鳴。如今這裏只有你我二人。旁人未見我命竭之相,我若死在你身側,你日後,就脫不了弒師之嫌了。況且,此間靈力素為妖魔覬覦,安息熄后,爭鳴與你再無怙恃,恐遭蠶食……孩子……”
“弟子有惑。”汪珹打斷了青鸞。
他們初次見面,頭一回對話,是這一句“有惑”。短短五年,此間已臨生死相別,還是這句“有惑”。
汪珹看住青鸞:“師尊一生修道,已結仙緣,為何不入仙界,至死流連人間?”
青鸞行善十世,功德圓滿,到了此生,已是半仙之資。
仙緣入骨那一天,天階倒流,盛夏梅開,眾鶴騰飛,應龍來賀。
可青鸞那時只有二十歲,汪珹的父親都還沒出生,汪珹如何知道。
青鸞打量汪珹,汪珹的眼睛亦沒有離開過師尊。
青鸞之前不曾注意過,此刻入神看入汪珹的眼眸,他的瞳孔里竟隱隱飄着氣。
“為師曾同識之說過。你若似你父親,不走正道,他便不必顧念師門。”青鸞苦笑:“如今看來,是為師狂妄了。你小小年紀,靈悟竟至如此。氣凌七竅,六界之中,除卻陰曹,皆可分辨。更莫說皮表武技。”
汪珹沒有回應什麼。
“你內里靈氣到哪一層了?”
汪珹依然沒有說話,頭也未回,猝揮長袖,靈氣四散,頃刻之間,靈璧鼎安息重燃,寒枝群宮冉冉浮光。十四歲,距離青鸞此世百年道行,僅一步之遙。
“呵……”青鸞震驚過後,留下一聲輕笑:“真是後生可畏……”
“師尊還未為念遺解惑……”
青鸞強撐起身,朝難逢殿內走去,邊走邊答:“她說山河至美,看多少遍都不厭,我便與風景長伴。”
汪珹着青鸞有些佝僂的背影,依舊面無悲喜,只聽青鸞又說道:“念遺如今修為,為師已無奈何,世人亦無奈何,再過幾年,恐怕天地亦無奈何。念遺,事已至此,吾還是奢望,你能放過世人。為師從未授你劍技,自此之後,莫再執劍了吧……”
仙者遺願,違者天罰。
青鸞的遺願,是汪念遺永棄劍道。
青鸞一直走着,步上長階之前,輕輕回了頭,餘光發現弟子也在看着自己。
青鸞輾轉五百年,自以為除卻故人,皆已看破。
可此世將盡,竟生了滔滔酸楚,雖自覺虛偽,可聲音還是帶了絲絲哽咽:“念遺。於你,為師有愧……往後經年,珍重……”
除了沈氏兄妹,再無人相信,豐運十五年,春前雪夜,汪念遺沒有弒殺青鸞。
他只是看着難逢殿玉門緩閉,再無重開之日。
3.
憶夢入口,爭鳴山天階瀑,冥王判官站在曾經伏鶴的巨石上,兩岸嶺梅已開,可見已至凜冬。但二人周身並不覺冷。
再一抬頭,天藍雲朗,清氣盈蒼。
循着梅林下行,方如也眼觀四野:“是座好山。”
九憂輕笑:“你怕只是心喜梅竹吧。”
方如也笑答:“嶺梅成蔭,翠竹成林,已然夠好。該搭幾葉鞦韆,坐於其上,迎風賞景。”
行至山腰,見恨別湖、芙蓉道、寒枝群宮,壯觀至極,亦秀麗至極。
九憂嘆一句:“是座好山。”
方如也打趣道:“我可欺了你?”
“咳咳……”九憂清了清嗓子,服軟答道:“判官好眼光。”
步芙蓉道,過恨別湖,攀長階,通寒枝主殿難逢。
踏上長階一步,方如也遠遠看到一個墨色人影。
“汪珹……”九憂低聲道,默然半晌,言道:“走吧……”
行至高階半途,黑衣少年與二人擦肩而過,青絲迎風,面色寒涼,肩上背着一襲綰錦包袱,左手擦過方如也的手,方如也感到一絲涼意,低頭看去,一柄雕鶴石杖。
“醉世已成……”方如也皺了眉:“青鸞……死了……”
繼續上行,登頂長階,路分三道,正前方為主殿所在院落,院門已關,門前立有一碑。
左右兩路通往寒枝旁殿,靈璧鼎隱隱能見,鼎中火光熠熠。
“青鸞已死……靈焰竟還能長久不熄……莫非!”方如也看着九憂。
九憂面色極為訝異,訝異之中亦有深深動容:“少年人……真是千金散盡……”
4.
兩人心緒萬千走到難逢院外,碑上刻着四個大字,秀骨正楷:“青鸞棺殿。”
旁邊小字雕了一首詩:“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再加一句判詞:“天上人間尤不及,骨換形銷一場醉。”
碑旁放着一枚劍柄和一柄雕着梨花的劍鞘。
“想必,這就是無悲了……”方如也先是嘆惋,繼而心生暖意:“如若青鸞道人真如碑文所寫,倒是很合我口味。”
她後退幾步,環顧寒枝:“九憂,這些宮牆的材質,你可見過?顏色真是好看。”
九憂眼睛裏亦有了悵惘:“祁連翠。祁連山發掘,漠北多見。”
方如也又上前數步,走至難逢院前,雙手搭上玉門,片刻之後,卻停了下來。
“怎麼了?”九憂問道。
方如也緩緩將手放下:“算了……別打擾青鸞道長了……素昧平生,如何對飲。”
九憂看了她一刻,伸出手,唇邊起了溫柔笑意:“聽聞爭鳴山下有極好的梅子酒,咱們去偷兩壇。”
方如也笑了,走回九憂身邊,打一下他的手掌:“五百多歲,為老不尊。幾壇?”
“你說幾壇便幾壇。”
長風拂過,冥王判官衣袖翩然。
難逢梅蔭之下,玉壇坐着紅泥爐,桌邊兩枚潔凈杯盞。
鞦韆隨風緩緩搖動,玉錦蒲團之上,朵朵黃梅,身無護佑,終入紅塵。
5.
江湖傳說。
豐運十四年二月初六,青鸞命喪爭鳴山。
是夜,汪念遺於藏鋒閣化劍為杖。
次日,收拾行囊,棄爭鳴山而去,再無回首。
青鸞身死,仁心未散,耗盡靈氣,換爭鳴山靈焰長燃三十六年,守四方太平。
明明身死即靈滅。
奈何江湖需要傳說。
6.
五年以來,汪珹從未離開寒枝群宮。
如今下山,行至一牛肉麵攤前。
店家見他一身黑衣,以為正逢喪期,覺得晦氣,言語不太客氣。
不耐煩中瞥見少年手邊這柄白玉石杖,便又覺得他生於富貴之家,笑容又攀上了臉。
汪珹吃足,正欲付錢,店家寒暄:“客官,這是什麼啊?好生精美。”
汪珹聞言垂目,看他手指之處,答了一句:“醉世。”
冷眼留下多了兩成的銅板,以及諂媚的並不在乎醉世為何的麵攤老闆。
終是到了山門。
也終是忍不住抬眼回看。
汪珹心中惻然。
尋芳山未能有幸,等不到青鸞道人。
不知散去七竅靈氣,只留肺腑,能不能讓爭鳴山等到下一位劍宗。
7.
《東楚汪氏列傳·爭鳴篇》書曰:
世人皆雲沈識之深得青鸞其技,不知汪念遺盡肖青鸞其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