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浮世煙塵,終須一別
天、地、人這大三界,在浩浩中土的口碑,還是頗不一樣的。
天界不用多說,誰還不想當個仙子兒仙女兒了,多少生靈為此目的窮其一生不擇手段,天界自然是非常受人嚮往的。人界呢,也還可以,芸芸眾生基本都呆在這兒,也有山河巍峨錦繡,也有城池秀麗典雅,雖不及天界集造化之靈氣,但也頗有幾處神秀之地,況且,有誰會說自己家鄉不好呢,所以人界的風評也很過得去。相較而言,地界就可憐了點,它只不過是氣候更加莫測一些,自然風光差了一些,人口密度小了一些,動植物繁衍困難了一些,就被其他兩界的百姓眾口鑠金,用輿論炒作成洪荒第一陰森處。加之地界工作人員比較緊缺,公關部門業務能力也有些薄弱,久而久之,陰曹地府就人人畏懼了。
其實大傢伙兒這般猜測又是何苦呢,陰曹地府是輪迴引渡之地,早晚都可以得見,何必聽信傳聞。
說到輪迴,也是需要走不少流程的。這隔斷陰陽之路,道阻且長,地府在各個關卡都設有工作人員,為的不過就是竭誠為您服務。
亡魂新死,自北流、玉林之界——鬼門關入陰曹,撲面北風吹黃沙,綿延八百里,天光漸暗,風聲漸濃。自入口處,每五十里一驛站,驛站中有引渡人,頭頂彎一個髮髻,眉間有墨色流雲圖騰,穿青色朝服,左側前襟隱隱綉一方朝日祥雲。世傳引渡人面容蒼冷可怖,簡直胡說,地府日光有限,引渡人皮膚白嫩,不過就是因為防晒甚好。搭配上這一派裝飾妝容,盡顯秀氣,更莫說可怖了。容顏雖略顯文弱,但引渡人但對待工作是相當專業的。他們是引渡亡魂的首發陣容,自然不能有任何閃失。你若是乖乖跟着走,他們也會三不五時同你開兩句玩笑,緩和一下緊張氛圍,若是不乖,他們手上也有各式的捆綁工具,足夠讓人變乖。大家來地府一遭也十分不易,自然要有人好好嚮導,順順噹噹走這一段陰陽道。
經八百里黃泉,彼岸花一寸更比一寸葳蕤,灼灼似火,熠熠不熄。最為熾烈處,為黃泉盡頭,風聲消弭,水流潺潺,不觸其瀾,便覺其冽,是為忘川。人界傳言忘川之上漂浮腐屍,至惡至濁,其實不然。忘川活水,至清至冷。惡濁之水也能蘊生,清冷之水才是當真絕命。眾生不察。
泠泠水聲不絕,息息迷霧叢生,水霧之上,一彎石橋若隱若現,青石板鋪就,水漬粼粼,卻不見半朵苔蘚。岸上一座高樓,橋邊一間茅舍,舍邊一丈孤燈,若是橋上行客多了,便會見一女子至柔至婉走出茅舍,在燈影下迎魂。女子眉眼如霧,唇彎如水,雲鬢似風。雖看不清容貌,虛虛一襲身影,便知是三界絕色。孤燈之畔有竹蓬,蓬上玉色絲綢柔柔隨風,蓬中一幾,雙座對望,几上有青瓷薄碗,女子同過路亡魂雙雙入座,她為行客打一碗湯水,行客仰頸一飲,便忘卻一生。女子抬一抬素手,翻一頁《人間錄》,掃幾行《還陽錄》,前世今生便有了定奪。縴手玉蔥微微翻弄,數十年光陰不過指間微風,如此輕盈狠絕之人,便是孟婆。
有人往事可忘,有人前塵可拋,忘卻今世之人從孟婆茅舍往東走,天光漸明,星月可見,百里之後,高台十仞,名為“望鄉”,縱身一躍,天光之明,星月之影,幽幽暖意,遍赴來生。
但也有些人,往事前塵還是應該記一記,身上罪孽,到底還是要洗一洗。這些亡魂便從竹蓬向西,再經百里,入方正玄黑百尺宮牆。此間不聞風聲水聲,只聞鐘鼎作響,其聲膽寒,威嚴肅殺,是為天子殿。天子殿掌事鐵筆判官,斷善惡,懲姦邪。判官麾下三千鬼吏,着玄黑色朝服,胸前多綉凶獸,腰間一柄鬼域彎刀,其形雖不揚,其功卻卓著,吹髮立斷,削鐵如泥。一入天子殿,不得自由身。
罪孽可贖者,人間六道可供輪迴。罪孽深重者,自天子殿西南經闊闊深淵入無間煉獄。煉獄十八層,分層設刑,惡鬼之悔意皆化作求饒聲,聲如浪潮。十八層煉獄,層層沉淵,越往地下晦暗之處,聲浪便越洶湧。直至刑滿,冤讎償盡,方能再渡。罪孽滔天者,則在無間煉獄享盡刑法,經第十八層再向西行,過惡靈渡口,入地府盡頭長眠海。
長眠海無日無月,數方死潭。忘川其實並不可怕,長眠海才是世人口中描繪的陰怖至極。謂之海,其非水,乃化骨嗜血之液流,惡鬼即便一身鋼骨,長眠海也能嚼碎鐵軀。風聲水聲,花影霧影,長眠海皆不可見。長眠海所有,不過惡鬼滔天哭嚎。長眠海——地府至尊刑地,誅殺惡鬼,鎮罪長眠,無輪迴之罅隙,無回首之可能。
地府官員共十三階,以閻羅為尊,以鬼卒為眾,黃泉驛站,忘川奈何,望鄉高台,惡靈渡口,長眠海域,各司其職,同天庭人間其實無甚不同。另外,若有善魂厭倦世間事,便不妨來地府試着找一找差事。
天界人界,神仙妖魔,人獸禽畜,生於洪荒,早晚都是要來陰曹走一遭的。彼岸花開三界至美,眾生不願側目,煉獄長眠錚錚法度,眾生只覺驚恐。
“你覺得眾生可算愚昧?”鬼君閻羅曾經這樣問她。
她鬢間一朵新採的曼珠沙華,隨着黃泉吹來的風發出簌簌聲響,她抬起手,將一縷青絲別到花兒後頭,觸到耳際,一個凝神,便聞見忘川叮咚波盪,這是只有地府才可以聽到的樂曲,少了人世喧鬧,反而更顯空靈。
她歪頭笑了笑,眼睛嘴角都漾起柔美的弧度,紅色襦裳席地的裙裾微微飄動,鬼君閱人無數,卻也還是覺得,此情此景,此間伊人,不可方物。
“大人,你我……何嘗不是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