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15)
1.
“呃!”空中一聲低吼,柳如松再也不能支撐,開始下墜。
汪珹認準時機,對手力竭之前,他乘着二人之氣再騰兩尺,醉世凌雲,擊碎花鐘。
“哐!”地面上的眾人聽到這一聲響,便看到汪珹的墨衫在疾降中被流風吹展羽翼,他面如寒冰,周身的耀眼日光也不能融化。沐着芳菲花雨,如仙妖臨世。
距擂台五尺之距,汪珹撈起無力御氣的柳如松,兩人一起落到地面上。
柳如松尚且站立不穩,卻用力推開了汪珹,接着腳下踉蹌,似要跌倒,汪珹見狀想要扶他,卻最終收回了手。
柳如松倒在地上,深深喘息着。
監試郎官正要抬手宣佈結果,台下卻有一方觀眾吼道:“不公平!不公平!劍道逆臣!何以服眾!”
柳如松是江湖人士,出身燕州,執掌錦書門,負責整個東楚的驛站通訊。
東楚科考極難,除去考試規則,還因為武試者、音律生、繪理生想要成為東楚公務員,也是要經過文化課考核的。
然而,江湖人之所以流落江湖,要麼就是讀不起書,要麼就是讀不好書。
所以東楚的公職系統,對江湖人顯示出了極大的排他性。並且到了如今這一朝,左丞汪雷極其反對江湖勢力,使得江湖人求取功名難上加難。
柳如松何許人,他是東楚立朝二百八十七年以來,唯一一位江湖客卿。
飽讀詩書,能繪山水,劍術卓群,掌一方門派,受恩於朝廷。
他參加科考武試,背負着整個江湖的期待,代表着整個江湖的臉面。
可今日他輸了,如若是輸給一位名士,也便罷了。輸的卻是汪珹這一個在劍道之中全然鼠名的賊子,還是江湖仇人左丞汪雷的兒子,是可忍熟不可忍。
反對汪珹的聲浪越喊越響,沈箴心下十分着急,張口反駁:“公平!公平!很是公平!”但沈箴是女孩子,聲音又糯,在群情之中,幾不可聞。
身旁的沈硯也皺了眉頭:“無理取鬧。”
汪珹本來已準備走下擂台了,聽聞這般激昂之聲,便又折返到柳如松身邊,音色低沉卻擲地有聲:“我本應持劍同你再比一場,方能無愧。但如今我沒有了佩劍,你麾下門人,可有願意把佩劍借給我的嗎?”
說完望向柳如松身後擂台之下,眾人面面相覷,沒人願把佩劍交出來。
其一,大家都頗拿自己的兵刃當回事,認為除了自己誰都配不上它。
其二,汪珹已三年不用劍技,技疏則廢,大致是會敗的。但萬一要是贏了,他拿的是誰的佩劍,那人如何同錦書門交代,如何同整個江湖交代。
於是無人呈劍。
久久無聲之後。
沈箴望着台上站得挺拔的汪珹,他的雙腿已有了不甚明顯的顫抖。他腿有舊疾,經不起如此久戰長立。
正在沈箴焦心,眾人為難之時,沈硯開了口:“汪珹!”
汪珹轉身,看向沈硯,沈箴也看向身邊的人。
沈硯解下腰間佩劍,朝汪珹擲了過去。
汪珹接過劍來,很有些意外,但還是持劍抱拳,對沈硯行了一禮。
眾人亦朝沈硯看來,右相之子,東楚一朝最年輕的文狀元,誰能不認得。
方才許多人是看見了沈硯的,但對他來看這場武試並不意外。
當年他和汪珹同時拜入青鸞道長座下學劍,曾有同袍之誼。
三年前青鸞仙逝,汪珹化劍,背叛師門。朝堂上右相廉潔清簡,左丞跋扈奢華,很是不和。此番師仇父恨,柳如松的劍術又在江湖上頗具盛名,沈硯來看一看汪珹戰敗的窘相,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現在沈硯卻把自己的佩劍給了汪珹,助他此戰,這番操作眾人實在是看不懂了,於是紛紛猜測他是不是欠了汪珹的錢,畢竟右相家裏的經濟條件和左丞實在是沒法比。
汪珹謝完沈硯,痴望手中長劍。
他彼年的劍和這柄長劍一樣,都是拜師之後,師尊命人淬鍊,然後贈給他們的。
他的佩劍叫“無悲”,手上這一柄沈硯的佩劍,叫“蒼生”。
師尊說過,希望沈硯多加刻苦,把“蒼生”二字放在心頭。再說自己時,師尊的手捏了捏自己的臉頰,說:“阿珹,為師對你最大的期望,是此生平安順遂,歡愉康健,再無悲憂。”
汪珹幼時便知道,師尊最開始,是不願收自己為徒的,哪怕父親送盡了奇珍異寶,哪怕自己根骨上佳,師尊也是不願意的。
若不是沈硯的父親,當時已拜又相的沈林為自己求情,自己恐怕無緣踏上劍道。
能習劍已是萬幸,拜師之後,師尊對自己也是關心之至,所以對這兩柄長劍的名字有如此不同的格局,他不曾怨過。
只是事隔經年,望着手中的蒼生劍,汪珹心中不免感慨。
2.
柳如松早就調息完畢,一派迎戰之姿。
汪珹卻長久望着手中蒼生。
步青雲時柳如松吃了率先出招的虧,現在便只等着,只是內心有些急迫。
汪珹看夠了,左手握着劍柄,右手握着劍鞘。
劍鞘上雕着雲海青松,紋路浸在他的右手裏,磋磨出溫度。
蒼生出鞘,汪珹還是那一句:“承讓。”
沈硯望着台上對陣的兩人。
三年前,他聽聞汪珹化劍時,很是震驚。
少時,汪珹同他居於師尊所在的爭鳴山,一同修習劍法。
那時汪珹日日聞雞起舞,苦練無悲。
後涼朝尋芳劍宗名垂青史,兵刃踏歌四海皆知。
劍宗早逝,出於祭奠,也出於敬重,後來的劍道大師,不敢妄尊“劍宗”之名。
彼年冬日,沈硯同汪珹都是十一歲,大雪之中,瞧着庭院裏晨起練劍的汪珹,師尊曾同自己感嘆:“當年因為不忿汪雷貪賄弄權,險些錯過這個孩子。如今看來,如若不是他雙腿舊傷,我東楚該是也能出一位劍宗。”
沈硯看向師尊的眼睛,有悲憫,也有某種堅決。
師尊轉頭,同自己說:“識之,如若念遺日後肖其父為人,上欺君主,下凌百姓,你不必顧念師門。”
念遺此二字,是師尊親自為汪珹取的字,望他時時念着先賢留下的佳訓同希冀,念着師長留下的情誼同義氣。
師尊其實是十分關心他的。
沈硯深深望了汪珹一眼,點了點頭。
……
思緒回身,沈硯凝視着台上劍技翩然的汪珹,沒有一招一式是師門所學,卻還是能把柳如松壓制的沒有還手之力。
此人已然三載無劍,師尊說的不錯,汪珹若是身無病痛,武學造詣可盡登天。
3.
不出十招,柳如松落敗,伏在地上,氣息紊亂,卻冷笑了。
他舉首對汪珹道:“我今日是輸了,但輸你……次之,更輸蒼生。你如何同……沈硯……相提並論。不過東施效顰……虛妄至極……”
汪珹神色不變,好好將蒼生收回鞘中,只是握着劍的手,緊了緊。
監考郎官抬手,兩旁兵吏拉開狀元紅聯:“新科榜首!自修!執杖!汪珹!”
汪珹聽到“自修”二字,心裏還是微微起了波瀾,自修,是指沒有拜師,自行修鍊者。
他本平靜,只是持着沈硯的劍,贏了這場比試,聽了這二字,自覺贏得不夠坦蕩。
錦書門門人上台,把柳如松攙扶着走了。台下眾人興緻淡然,紛紛搖頭,也走了。
沈箴鼓着掌,卻見汪珹站在台上遲遲不動,雙手慢慢停下來,看着汪珹的眼睛剎那變得清明。
她快步走向擂台,身旁沈硯追看她一眼:“沈箴?”
沈箴並不理他,只徑直穿過四散人潮,沈硯也只好跟着她。
沈箴很快走到了汪珹的身邊,挽起他的胳膊:“還好嗎?”
汪珹看見她,有些放鬆,雙腿不再吃勁,把一部□□體的重量放在了沈箴的雙手之上:“還好。”
沈硯被人群阻了一下,但也慢慢到了汪珹這裏。
汪珹見沈硯來了,又調整了站姿,身體挺直,把蒼生遞到沈硯面前:“多謝。”
沈硯搖了搖頭,接過了劍。
汪珹不想同他多說什麼,便輕輕掙脫了沈箴的手:“走吧。”
沈箴又把手放了上去:“可以嗎?要不要休息?”
沈硯聽完這句話,才想起了汪珹的腿傷,於是伸手按了他的肩:“休息片刻。”
汪珹看着這兄妹兩人,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三人並排坐在擂台的階梯上,沉默無言。
中間的沈箴突然想起了什麼,從腰間的荷包里拿出了一條杖穗,中間鑲着一塊小巧的碧色碎玉,雪蠶絲織就,甚為雅緻,沈箴笑着,至純至真:“阿珹。祝賀你。”
汪珹有些獃獃地看着沈箴伸過來的手,遲遲沒有接住這個小小的賀禮。
沈箴嘴角收了收,眼睛大了大,歪了歪頭:“你不喜歡嗎?”又驀地明白了些什麼:“這個玉雖然不是什麼值錢東西。但好歹是我打小就存着的。並且這個雪蠶絲很貴。我知道你們家很有錢,可這個禮物我也是斥了巨資的。”
汪珹知道沈箴是誤會了他嫌棄,便趕緊把禮物接過來,唇角勾了勾:“謝謝。我很喜歡。”
然後取出醉世,解下梨花穗,把這條雪玉穗緊緊系在了杖上。
接着,把手裏的梨花穗遞給沈箴。
梨花穗的梨花形是由東海夜明珠雕刻而成的,也很精美。
沈箴愣了,沈硯也愣了。
在東楚,如若一男一女交換了較為近身的物件,就是定情的意思。
沈箴不自在地笑了笑,轉頭看了沈硯:“如此貴重的東西,還是兄長替我拿着吧。”
沈硯盯着沈箴,眼神帶了氣,沈箴的笑容更是討好。
汪珹本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真心想要感謝沈箴,可看了沈家兄妹的反應,自然就意識到了,一抹紅霞攀上耳際。
他思忖了一霎,開口致歉:“對不起……我……我唐突了。”
沈箴沒有注意到汪珹的羞赧,伸手拿過杖穗,放到身旁沈硯的懷裏,面容磊落:“唐突?這有什麼唐突的。”
兩年前,沈箴大病痊癒之後,記性不太好,心思也不如從前細膩。
沈硯卻聽明白了汪珹這句話,他說他唐突,未說他無意,心頭浮了一層難言的壓抑,接着便聽汪珹說道:“走吧。”
汪珹起身時,沈硯看見,冰冷少年的側臉,竟帶了隱隱的笑意。
※※※※※※※※※※※※※※※※※※※※
汪珹……忘川首席美強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