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泥銷骨(下)
那天之後,對沈令而言,葉驍這個人的形象跟傳聞中比就變成了,兇殘不足,瘋得倒有餘。
葉驍連着幾日沒怎麼出去,在行館處理文書,他沒有隨身侍從,日常起居靠行館僕役,沈令來了,有些伺候筆墨的事情就交給了他。
沈令有次問過一嘴侍從的事,葉驍說上戰場帶啥侍從,說完,他瞥了一眼沈令,肩膀一垮,說,哎,我說實話吧,能上戰場的沒人願意來我這兒幹活啊,嫌我殺老婆娶□□愛好分屍唄。
沈令沒說話,他倒是來了興趣,問沈令,“你不問是真是假?”
沈令從善如流,“那,是真是假?”
“都是真的。”葉驍得意地一揚頭,然後看着他一臉淡然有點兒不高興,說嘿你這一臉淡定也太不給我面子了。
怎麼著?還得他配合,表演一下嚇得奪門而逃?
沈令心裏翻了個白眼,面子上恭恭敬敬,“這一陣子相處,奴婢自覺,殿下並非是傳聞中的人。”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想必殿下也知道奴婢的傳聞。”
“知道啊,說你狐媚惑主,以色侍君,才得了廢太子青睞,”葉驍停筆,側頭看他,目光清朗,“但是那些我不信。你不是那樣的人。”
沈令研墨的手停了一下,他看向葉驍,葉驍正認真看他,他心底一震,喉頭微梗,不着痕迹地別開臉去,聽得葉驍道:“對了,我知道我名聲差,但我真有點兒好奇了,到底差成什麼樣。”
他表示,十分想知道關於自己的北齊版本。
沈令把自己知道的版本列了列,什麼滿府枯骨、人皮糊牆、蓮花血池啦。葉驍聽得津津有味,三無不時吐句槽,說拿人血灌蓮花池,我也忒不嫌味兒大了。
當沈令說到王府荒蕪,妖鼬夜哭的時候,葉驍一拍桌子,“……滿地跑黃鼠狼這就過分了啊!”
……不,你到底為什麼生氣?黃鼠狼么?
葉驍忽然就笑了,他看着沈令,“……沈侯,你倒是唯一一個不怕我的。”
“殿下也是唯一一個,到此時還喚奴婢沈侯的。”
沈令其實還有一句,咬在舌尖,沒有說出來。
葉驍也是唯一一個,沒有看不起他的人。
昔年對他有養育栽培之恩的北齊太子,也曾輕描淡寫地對旁人說,沈令一個玩意兒而已。
只有葉驍沒有,不,只是到現在沒有罷了。
沈令淡淡的想着,垂着頭,葉驍看他,忽然道,“……我想,就算我跟你說,別自稱奴婢,你肯定也不會改口的。”他沒頭沒尾說了這一句,沈令一怔,正要開口,外面有人來報,說內侍省省令沈大人求見。
葉驍聽了這名字,點了點頭,卻瞥了一眼沈令,沈令像沒聽到一樣,垂眸斂目,神態如常——北齊的內侍省省令,姓沈名行,深得北齊皇帝寵信,乃是沈令的嫡親弟弟。
片刻之後,一名容貌妖冶的紫袍青年走了進來,正是那日魯王府上,告訴他沈令受刑的那人。
沈行對葉驍行禮完畢,寒暄了幾句,說是奉北齊皇帝之命,來這裏看看秦王是否住得舒適,順便送一些宮裏剛貢上來的靈犀酒,給殿下嘗嘗。
葉驍一聽,這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看了一眼沈令,託辭自己要忙,有什麼事讓他和沈令說。
沈行和沈令一起辭了出去,沈令把弟弟帶到偏院,進屋關好門,沈行立刻像條沒骨頭的蛇一樣,伏在椅背上,咬着嘴唇,笑看自己的兄長。
沈令冷聲道:“你來作甚?”
沈行纖白指頭繞着鬢邊垂下的帽纓,輕輕咬着帽纓上的紅絨,柔聲笑道,“哥哥何必這樣呢,這麼久不見,我想哥哥了不行么?”
沈令挑眉看他,沈行咬着唇笑着回看,過了一會兒,才悠悠地道,“……受刑賜葯,哥哥……可還差着一個呢~~~”
果然是他。
司刑雖與他有仇,但是敢把他綁上刑台,背後必須有人,這人,他當時就猜是沈行,果然便是。沈行是北齊皇帝最寵愛的宦官,同時也是魯王心腹,一直都是沈令的政敵,他深知自己弟弟是個什麼心性。對他能幹出這種事,毫不意外。
沈令不想和他廢話,只冷聲道,“拿來吧。”
沈行吃吃笑出聲,他細白牙齒咬着袖角精緻刺繡,眯着一雙媚意天成的水潤眸子,從袖裏取出一個指節大小的琉璃瓶,其內是漆黑的一汪液體,一聲輕響,立在桌上。
沈令知道他拿出的這一味毒藥是什麼,是“泥銷骨”。
北齊宮廷密毒,發作時候宛若全身骨爛肉銷,每月十五發作一次,要想不發作,就需每月服用一次解藥,乃是專給刺探情報之人所下的毒,以防背叛。
沈令伸手去拿,剛碰到瓶子,一隻柔膩手掌輕輕覆上,沈行伏在自己手臂上,紫袍半卷,露出一段雪白手臂,他銜着腕上一串血紅麝串輕咬,笑道:“哥哥不用喝這玩意兒的,只要哥哥答應我,按時將塑月一些小消息告訴我,我知道哥哥重諾,這種苦就不必吃了。”
沈令沉沉看他,左手一動,藥瓶已到了手裏,他一飲而盡,將藥瓶擲回沈行懷裏,冷聲道,“沈行,我這一輩子,可曾出賣過任何人?”
沈行毫不意外,收好瓶子,拍了拍手,一張冶艷面孔上居然有一分天真的嬌憨,“我就知道白問這一句,哥哥雖然和我一般都是宦官,不過有士人風骨,自是沈家好兒郎。”
沈令表情不變,只是沉沉看他,沈行也不以為意,他笑道,“不過哥哥若是改了主意,便告訴我,我隨時奉上解藥。”
他似乎又側頭想了想什麼,“不過這次呢,我這邊手下人確實也有不對,我代他們給哥哥賠個禮,過兩天給哥哥送份兒小禮,也讓哥哥消消氣。”
語罷,他伸了個懶腰,輕盈起身,在他即將推門而出的時候,忽然轉頭,掩唇而笑,風情萬種,他柔聲道:“啊,對了,哥哥想是糊塗了,剛才哥哥說,沒有出賣過任何人,可哥哥不就出賣過……我嗎?”
他又笑了笑,天真無邪,眉梢含媚,便走了出去,再不回頭。
當夜,沈令做了那個他從小做到大的夢。
他夢到北齊宮城裏盛放的牡丹、夢到自己父親千刀萬剮,懸在城門血淋淋的屍體。
最後,他夢到了自己。
雪地之中,躺在一片血泊中,被閹割的,十一歲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