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共心繆

第七十回 共心繆

第七十回共心繆

聽到這裏,蓬萊君終於抬起頭,“你們無法擬出初審條陳么?”

這句話的意思是:你們這群廢物連自己的意見都不敢提么?

這幫人多不要臉啊,齊聲躬身道,“下官無能。”

葉驍一直在旁邊不說話,聽到這裏,噗嗤一聲笑出來,說行啊,你們既然都不想擔這個責任,那這活兒我來干好了。

說到這裏,他臉上剎那之間毫無預兆的消去了一切表情,深灰色的眸子像是雨前雷雲,森冷威壓,“那我就以葉家族長秦王葉驍之名,奏請聖上,召集七色名門族長,召開決議!”

他這句話說完,刑部尚書和御史中丞下午就抓着他合議,麻溜在第二天早上,拿出了一份初案奉給蓬萊君。

葉橫波主犯,青城君從犯,葉懷絞立決,葉永波除皇籍流三千里,終生不得入仕。

李拓儒系從犯,斬立決,妻子兒女並絞刑。

餘下各色人等,十七人斬立決,三十七人絞刑,流放九百五十五人,革職等等數之不盡。

葉驍把案卷呈遞給蓬萊君,男人默默看完,指頭在卷宗上敲了敲,抬頭看他,“……既然你呈上來,就證明你認同這個量刑,對么?”

葉驍沒說話,他移開了視線,只點點頭。

蓬萊君也點點頭,他本想讓葉驍走,但是他想了想,還是喚了一聲,“叔靖。”

葉驍垂首侍立,“在。”

“沈令來找過我。”這句一出,葉驍猛的抬頭蓬萊君繼續道:“他用崑山佩求保下阿柔的血脈。”

“……君上答應了?”

“嗯。”蓬萊君面無表情的點頭,他招手讓葉驍過來,葉驍靠過去,坐在他腳下的几子上,頭靠在他膝上,手裏揉着蓬萊君的袖子,蓬萊君摸了摸他的頭,過了一會兒才說,“所以你不用這麼痛苦地逼自己。徇私枉法的人是我。”

不,我也徇私枉法了。葉驍輕輕吐出一口氣:“我沒有逼自己,所有判決都是按律而行,合該如此,如有恩典,應該典出聖上。”說罷,他頓了頓,“……阿令實在該拿崑山佩為他自己求些什麼的。”

蓬萊君低頭看他,過了一會兒,才說,“可他所求的,除了你,還有什麼呢?”

是啊,沈令所求的,除了他,還有什麼呢?

葉驍抬手,遮住了自己一雙苦笑的眼睛。

第二日,蓬萊君獨自入宮,顯仁帝當時正在月華宮陪卞陽,他到的時候,夫妻二人正依偎在廊下,卞陽靠在顯仁帝懷裏曬太陽,看他來,立刻起身倩倩福了一福,蓬萊君微微頷首,說今日太液池那邊早荷開了,甚是嬌艷。

他一向寡言,又生得一副冷淡美貌,整個人像鬼多過像人,卞陽除了日常寒暄統共沒和他說上過十句話,難得聽他說這樣閒情逸緻,立刻奉承,對顯仁帝道,現在左右也無事,不如與君上去那邊賞花。

顯仁帝颳了刮她鼻子,嘆氣道:“阿父是白子,受不得光。”

卞陽連忙致歉,蓬萊君搖搖頭,說不妨事,便有宮人過來撐着傘,一行人往太液池而去。

只見陽光之下碧波萬頃,荷花嬌艷搖曳,卞陽深深吸了口氣,自從福福死後從未笑過的臉上終於現出了一絲少見的鬆動。

顯仁帝拍拍她的手,柔聲道:“要坐船么?”卞陽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那邊早有人備好了船,是一艘龍頭畫舫,氣派極了。

顯仁帝握着她的手,感慨地道:“這船還是阿爹留下的,阿娘喜歡蓮花,他就為她造了這艘船,你看兩邊有船幫可以放下來,讓人踏着去採蓮蓬。”他忽然想起什麼,轉頭對蓬萊君道;“我小時候為了夠蓮蓬,差點從船上跌下去,還是阿姐一把拉住我的……”他說到這裏面上剛才微微泛起的那一絲笑意忽然就淡了,他似乎想起了什麼一樣用力扭過頭,蓬萊君像是沒有察覺一樣,輕輕點了點頭。

“是啊,叔靖也差點掉下去過,阿恆也是,葉家的男孩子,個個都皮得很。”蓬萊君的聲音平靜而從容。

過了好一會兒,顯仁帝才扭着頭,輕輕地說了一聲是。

顯仁帝忽然想起了那封王姬給他的遺書。

裏面沒有提到一句關於楚國王姬自己的話,只告訴他,要好好待卞陽,她年紀小,讓着她。她在信里寫他脾氣急,所以有的時候氣急了一定要冷靜,想一會兒再說。有些話,皇帝說出口,說不定就是生靈塗炭的大劫。還有葉驍,他們最小的弟弟雖然嗜殺,但操守才能俱是無人可及,對他寬容些,多信信他,他性格佻達,又深愛一個宦官,言官肯定不會放過他,但他是個好孩子,你千萬要信他,不要再如這次一般,冤枉了他。此外,也不要再逼他了,他的性子你不知道么?認準了的事情,一百頭牛也拉不回。你只有這麼一個弟弟了,對他好一點,別太逼迫他,有些事情就遂他的意罷。葉驍這樣大年紀,這樣的脾性,能安定下來,已然很不錯了。為人兄長的,只能多擔待了。

她只把對他的所有擔心,全部寫在了這薄薄一張紙里。他一閉上眼,似乎就能看到寫這封信的時候,他的姐姐一定是一邊嘆氣,一邊落筆,說不定還會小小聲嘟囔,說仲平啊,你可要記在心上啊,因為以後,就不會有人在你耳邊這麼嘮叨,姐姐不在啦,可就沒辦法再幫你啦。

是啊,他的姐姐,全心全意為他為這個國家的姐姐,已經不在了。

顯仁帝看着那艘從小就坐的船,忽然就站住,他痴痴地看了一會兒,對卞陽說,我有點兒頭暈,就不上去了,你上去看看吧。

卞陽哪裏會自己一個人上船,便依偎在他身邊,搖搖頭,道,陛下不去我也不去。

顯仁帝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頭髮,看着面前的船,一言不發,蓬萊君站在他身後,安靜不語。

不知站了多久,他慢而疲憊地道:“回去吧……”便拖着步子,向日華宮而去。

他一路沉默不語,在走入日華宮的時候,忽然轉頭對蓬萊君道:“……這次……辛苦可憐叔靖了……”

語罷,他又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氣,邁步走入融融夏日,也依舊深晦無光的殿內。

當日下午,葉橫波謀反案量刑初案送入,留中五天之後,批複而下。

青城君桔羅睺與安寧王姬葉橫波廢為庶人,除籍去族,賜恩准予收葬。

楚國王姬葉柔除籍去族,降為乖命侯,謚為靈,以侯禮葬之。

葉懷改判了與舅舅葉永波一起流三千里,李拓儒改為脅從從犯,本人斬立決,妻子兒女與父母兄弟俱流三千里,餘下不少人都各自輕判。

同日發下的還有之前留中已十數日的流霞關一案,而與葉橫波謀反案的寬容相比,流霞關一案則極為嚴苛,為首十五人皆判斬立決,其下二十二人絞立決,餘下流放十八人,一百二十人革職永不錄用,幾乎比大理寺擬定的量刑都重了一級。

然後四個月後,十月底,顯仁二十年的初冬,兩個案件一共七十九條性命落地。

十一月初,葉驍帶着沈令和黛顏離京前往列古勒的前幾日,他獨自去拜訪了蓬萊君。

蓬萊君極其寡言,只乾巴巴地對葉驍說了一句,一路小心,便閉口不言。

反而是葉驍,在良久的沉默之後,問了他一個問題,他問,“君上,斫龍九台陣里,到底是什麼?”

蓬萊君硃紅色的眼睛抬起,一瞬不瞬地凝視他,然後他合眼,輕輕喟嘆了一聲,他說,那是你本來應該去的地方。

葉驍不語,蓬萊君站起來,居高臨下地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頂,低聲道:“但是我後悔了,我捨不得。”

葉驍筆直看他,“阿父,我一直有個疑問,我,到底是為什麼被造出來的。”

這是一件非常古怪的事。

所有人都很清楚,他的誕生就意味着永夜幽有可能會現世,但他甫一出生就被套上“崑山碎”、加上封印,並且所有人對永夜幽嚴防死守——沒有人想看到永夜幽現世,那他是為了什麼被製造出來的?意義何在?他這點所謂異能只能保自己的命都還不大利索,犯得着為了他搭上一國皇后?

而搭上一國皇后的性命、甘冒可能會放出永夜幽的風險,也有把他製造出來,這圖什麼?

看着那對凝視着自己的深灰色眼眸,蓬萊君慢慢掩住了他的眸子,然後葉驍感覺到一個親吻落在自己的發頂。

蓬萊君的聲音從頭頂落下:“我說了,我後悔了,我捨不得你。”

語罷,他又沉默了一會兒,沒有撤開掩在他面上的手,“……為什麼問這個?”

葉驍乖順地在他掌下眨了眨眼,“我不想再回來了。就讓我死在北邊吧。”

“……”蓬萊君沒有說話,他放下手,輕輕摸了摸葉驍漆黑的頭髮。然後低低說了聲,別動。

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將他看到的一根白髮拔了下來。

他拈着指尖一根白髮,低聲道:“去吧,不要回來了。”

然後在他們離京的前一天,毫無預兆地,葉驍收到了一份來自顯仁帝的詔書。

上面寫着,效蓬萊君例,降等以封,賜沈令靈墟郡君封號,且諭令後世,此不為先例,不可再開。

沒有任何冊封禮、沒有冊封使者、沒有儀式、沒有親迎的黑漆車,什麼都沒有,只有這一紙詔書、一套玄色正裝和銀冊銀寶。

但是他們從此之後,確然有了名分。

兩人接了聖旨,葉驍看着漆盤裏一套玄色正裝與冠帶佩劍和旁邊的銀冊銀寶,拿着冊封詔書又看了一遍,挨着沈令悄聲道:“雍和粹純……性行溫良……嘖,你告訴我阿令,你剛才聽到宣讀冊文的時候是怎麼忍住不笑的?啊喲……還有這個,北齊沈氏,克裕謙恭……翰林院那幫人是從哪兒抄的這個喲,怕不是我高祖母的冊文吧,笑死我了~~~”他念到這裏實在忍不住,仰頭倒在榻上笑出聲,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不過靈墟君這個稱號襯你,丁仙於靈墟山化鶴,你就是我的鶴。”

他這句說得風流繾綣,沈令頓了頓,回頭看他,看他一張俊美容顏半埋在茵褥之間,深灰色眸子含情脈脈,沈令小心翼翼收好冊寶,捧了盒子把禮服裝好,放進這次要帶走的隨身箱子裏,到他身前,被葉驍一拉,跌躺在他身邊,他側頭捧着葉驍面孔,曼聲唱道:“……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累累~~~~”

聽他唱《丁令威歌》,沈令一笑,捧住他的臉,“我和你,百年之後,能葬在一處,牌位放在一起啦。”

葉驍看着他,面上的笑容淡了,“……這是你自己掙回來的。沒有你南有樓救駕,哪裏來這個冊封呢?”他伸手摸了摸沈令的面孔,“這是我的阿令,一刀一槍,拿自己的命換回來的。”

沈令握住他手掌在掌心輕輕吻了一下,然後挨過去,吻了他的嘴唇,兩人唇齒相依間他低聲呢喃,“陛下還是為了三郎,若不是真心疼愛你,怎麼會做下這樣的詔書。”

“……因為我是他唯一的弟弟了吧。”葉驍咬了一下他的下唇,又小奶狗一樣舔了舔,“他覺得對不起我,但他哪裏對不起我呢。”

葉驍想,是我們對不起阿姐。

想到這裏,他黯然垂頭,過了一會兒,復又強顏歡笑,小心翼翼從懷裏取出一個香囊,放在他掌心,“喏,今兒日子好,我這個也做完了。”

沈令打開,內里是個箭簇,中間菲薄一片白骨,四周拿精鋼鑲嵌,尾端穿了根精鋼竹節的細鏈。

這是沈令的心頭骨,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阻止永夜幽現世之物。

葉驍因為愛他,而給了他殺死自己的權力。

葉驍小心翼翼為他把箭簇掛在胸前,一手虛虛掩在沈令胸口傷處,他說,哪,我的性命就在這裏了。

沈令想,你就是我的性命。

這一天,世間皆知,塑月秦王葉驍的配偶,是個曾經敵國,如今屬國的宦官。

天下嘲笑,道葉驍這個敗家子這次真是敗家敗到極致,再沒人能超越了。

於是他的段子裏除了殺妃奪妻之外,又多了個龍陽之好,分桃斷袖,被一個宦官蠱惑到公然婚配,丟盡塑月的顏面。

大家都在說,沈令這樣一個宦官,新鮮勁兒一過能在葉驍手下活個幾天?

他們兩人卻毫不為意——在意什麼呢,他們彼此知道對方的心就好了。

第二日,葉驍便帶着沈令黛顏和窈娘,離開了豐源京。

他們十二月抵達的列古勒,在抵達的第二天,葉驍收到了一封信。

蓬萊君寫來的,一頁薄紙,鮮血滿布。

在知道丈夫被斬首的第二天,列瑤華自縊身亡。

葉驍與替她承擔一切罪責的李拓儒的苦心孤詣,依舊挽回不了她的性命。

她安靜地,死在了距離丈夫懸首示眾的豐源京一百裡外,專供流放犯人歇腳的流配所。

十一月的最後一天後,葉橫波唯一的遺孤葉懷,發著高燒,死在了舅舅葉永波的懷中。

小小的孩童臨死前最後一句話,是喚了一聲阿娘。

這些都只不過是顯仁大獄下微不足道的小小水花,除了他們的親人,無人在意。

誰也不會在意弔死的女子死前最後的願望是與丈夫合葬,而小小的孩子一口薄皮棺材,埋在了城外荒墳,母親的身邊。

這些啊,就像是落在紙上的淚痕,隨着歲月流淌,痕迹幹了、黃了,然後紙變得粉脆,輕輕一口氣便碎了,再無人知曉。

這場大獄最終真正落了幕,而無數人的人生,被撕得七零八落.

葉驍安靜地把這封信收起來,轉過頭去,對擔心他的沈令輕輕笑了一下,他輕聲道,我沒事,然而沈令覺得,他的三郎隨時會碎開,與那些亡靈一起消失。

他一把抱住葉驍,葉驍只順了順他的背,慢慢地說,我沒事。

沈令想,你怎麼可能沒事呢?

他們這一年的除夕,是在列古勒過的。

這是沈令在塑月渡過的第四個除夕,與去年的團圓熱鬧比,今年大家蕭索了很多,只有繁繁抓着雪花,一狼一人在這兒傻樂。

燦燦今年八月生了個男孩,黑頭髮黑眼睛,葉驍當時鬆了口氣。

葉驍在孩子還沒生的時候就跟蓬萊君和顯仁帝通過了氣,雖然免不了被老哥拎着耳朵罵,但是知道自己弟弟不至於絕後,顯仁帝還是挺高興的,大手一揮,賜名翩然,隨便找了個偏遠宗室,說是他們的孩子,過繼給葉驍做嗣子,直接記在了玉牒上。

然後沈令就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一大堆賞賜,再加上那個突發的冊封,其實可以理解為顯仁帝替自己弟弟心虛了……

葉驍深沉地跟他說,大概是我哥覺得多少對不起你吧……沈令呵呵了一聲,沒理他。

現下小孩四個多月,生得好看極了,聰明伶俐,能抓着雪花的爪爪往它肚子上爬了。

年夜守歲,翩然睡在搖床里,繁繁喜歡弟弟,伏在搖床邊專心致志看他,雪花被五娘抱在懷裏擼,發出小奶狼一般的嚶嚶嚶,窈娘走進走出,忙着張羅年菜。

這一整天,葉驍都淡淡的。雖然該喝酒的時候仰頭就干,該笑的時候朗聲而笑,但其餘的時候,他都淡淡的,讓沈令看了懸心,就像……去年年初,他知道橫波與王姬死訊的那天一般。

這一年以來,在沈令眼裏,葉驍完全不正常。

瑤華的死、葉懷的死,他都沖淡自若——這不是葉驍,葉驍是一個連阿菩的死都會為之感嘆的人,何況是他曾愛過的人與他的親人呢?

沈令覺得,葉驍像一根即將被崩斷的弦,已經快要被拉到極限了。

子時一到,一群人衝出去放炮仗,燦燦牽着繁繁,只有沈令和窈娘留下來照顧翩然。

丑時過去,出去玩的人都回來,街上人聲稀落,葉驍沒回來。

到了醜末,看別人都睡下,沈令披上裘衣,走了出去。

街上還有些人,多半是要回家的,他逆着人群,上了城牆。

在城牆面向豐源京的方向,他找到了葉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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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如何睡到你的宿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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