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沒做官?”若是官員,這孩子就不會流落到這裏,更不會說他爹是進士。胡人渾不在意地用他華貴的袍服擦手。

真的好有錢……沈書禁不住想。

“突然打仗沒派上。”沈書停頓了一下,說,“那一榜都沒派上。”

“那你爹做什麼營生?”

“教書,原先開了一間書塾。”沈書突然住口,不太高興地看着胡人,“你問我一個問題,我也要問你一個問題。”

胡人眉毛一揚,一邊嘴角噙起笑意,他的眼睛十分深邃,這是一雙精於世故的眼,只要他臉上不過多流露出別的表情,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就像現在,胡人笑着,沈書卻不知道他這是嘲諷還是來了興趣。

“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年頭就更是。朝廷廢棄科考數次,改動數次,考後不用數次。讀書人竟還是那麼多。”胡人搖頭,伸出一隻手捏住沈書的下巴,沈書沒躲,他將沈書的兩邊臉仔細看了看,“小子挺俊。你爹也俊吧?”

沈書拍開胡人的手,閉緊嘴巴不打算回答他。

“穆華林。”胡人道,“你爹俊嗎?你是像你娘還是像你爹?”

沈書回過神,回答他:“都像,像我娘多些。”

不知不覺間,沈書坐正了身子,像是平日裏在學堂聽課一般。

穆華林隨意地踞坐,氣勢逼人,但叫他奇怪的是,眼前的少年人顯然沒什麼武力,卻不怕他。

“我爹很好看,他是文人,氣度風雅,而且他很白。”

穆華林聽了,放聲大笑,揶揄道:“就是說我太黑了?”

沈書放鬆了些,說:“沒有我哥黑。”

“你哥……”穆華林想了想,“是太黑了點。”

“我騎馬到高郵城外探了探,進不去,就先回來。”

這不對。沈書立刻就問:“為什麼是來找我們?你可以回你來的地方。”

穆華林點頭:“有道理。為什麼來找你們呢?”

問題又被拋給沈書,沈書想了想,回答:“你有求於我們。”說這話時,沈書已經想到穆華林會放聲取笑。

穆華林正色道:“不錯,說下去。”

沈書抿了抿嘴唇,靜下心來,朝穆華林說:“你身上的穿戴都價值不菲,着氈靴,衣綢緞,這都沒什麼,塗金嵌玉的帶扣已少有人用,若是前人所傳,你應當是蒙古貴族,如果不是,那便是你打劫來的。”

“打劫?”穆華林笑了起來。

“你手戴皮甲,卻不是完全包裹手掌的皮套子,主要保護虎口和射箭的食中二指,皮甲上有線狀磨損從中橫貫,你也許還用金屬絲作兵器。方才你殺人沒有留下兵器,你的兵器應當藏於袖中,且不是袖箭。雖然沒有來得及查看李伯的傷口,他出血量過大,應當是被金屬絲割斷了頸部血管,也不及反應,說明你動作很快。你是熟手、高手。”沈書面色發白地望着穆華林,“更可能是殺手。”

聽到這裏,穆華林容色一變。

然而,沈書接着又說:“如果你是貴族,則不大可能是殺手。你腰上帶扣的花紋……”沈書疑惑地皺起眉頭,“逐鳶大哥說你是達魯花赤,如果你是蒙古貴族,被越級調派就順理成章了。尤其是作為天子宿衛的話,歷代不乏……”

穆華林手掌向內扣住了袖口一枚小小的金屬扣。

“我回來了。”一個響亮的男聲插進來,打斷無形中穆華林散發出的殺氣。

“哥!”見到紀逐鳶,沈書馬上把胡人給忘了。

紀逐鳶不自在地把掛上他脖子的沈書給拽下來,側身一步攔在沈書前面,暗含警告地看那胡人。

沈書渾然不覺,問紀逐鳶怎麼去這麼久,什麼時候回來的。

“你說他沒你哥黑的時候。”紀逐鳶答。

沈書:“……”他尷尬地撓了撓頭,“你身上還是白的,曬多了,養養就回來了。”沈書的聲音越來越小,從前紀逐鳶做熬鹽的差事,一天到晚在鹽場上暴晒,對着一口大鐵鍋,十數個人一起攪拌。不晒黑是不可能的,曬蛻皮時手臂脫皮,紅一塊白一塊,皮還沒長好,白天又曬。

漸漸地,紀逐鳶露在外面的皮膚都黑。不過兩個人常常一起下河洗澡,泅水摸魚,紀逐鳶身上某些地方還是挺白。

說一半沈書才意識到有外人在,不由得抓耳撓腮起來。

“我摘了香茅,柴火堆在外面,你坐這兒,亂動我回來就揍你。”紀逐鳶沒多問,只是讓沈書坐到自己身邊,把採摘的幾種香草遞給穆華林。

“再不回來你弟就沒了。”穆華林看也不看,將香草撕碎塞進魚肚,又從身邊的袋子裏取出幾根鐵釺,橫豎各六根作為支撐,當中貫過的鐵釺格外長,折了回來,做成夾板。

紀逐鳶的視線離開胡人,看到沈書臉上的幾星紅色,皺起眉,使勁用手給他擦乾淨,繼而起身出去抱柴火進來開始生火。

潮濕的柴火點燃散發出嗆鼻的氣味,聽見沈書咳嗽,紀逐鳶回頭看到沈書滿臉通紅,緊緊抿着嘴,只看一眼他就知道這傻小子在強忍着不咳出聲。

紀逐鳶一番挑揀,順利生起火堆來,中間燃燒的是這幾日沒有燃盡的木塊,用乾草做引子,乾燥的木頭和草料燃燒起來。

沈書嘰嘰呱呱把李伯又回來了的事情說了一遍。

紀逐鳶顯得心事重重,看了胡人兩次。

穆華林則專心烤魚,似乎壓根不在意這兩個年輕人在說什麼。

“要不是這位大叔及時趕到,你回來我就被人腌成鹹肉啦。”沈書叫道,“他帶的那個皮袋子裏,裝着黃三的兩隻手臂。我看見他放鹽了。”

“本來還要帶上你做乾糧,你這氣運真不錯。”穆華林聽了半晌,第一次開口。

“你為什麼回來?”紀逐鳶不客氣地問,“昨夜你不是去高郵城了?”

“問你的小兄弟。”穆華林搭起支架后,任由火舌舔舐抹好了油的魚,“以後烤魚可以不用刮鱗,直接抹鹽,魚腹中塞香茅草薑片,有蔥段更好。烤熟以後,剝去外面的硬殼,肉會咸香入味。你把鱗片颳了,畫蛇添足,不嫌費事?”

紀逐鳶沒有放鬆警惕,但也沒問沈書。

反而沈書自己說了起來:“他是蒙古人,穿戴成這樣,連我都能瞧得出來,肯定被周軍識破,不讓他進城。而我們是漢人,軍隊四散后,一定有很多人改投誠王。他只要跟着我們,就可以裝作是和我們一起的鹽軍,混進城去。”

聽到一半的時候,紀逐鳶已經轉過頭來看沈書,從帶着沈書投軍,紀逐鳶還從來沒見過他說這麼大一串話,幾乎脫口而出:“他要是個騙子呢?別人說什麼你就信?”

“我一個字沒說。”穆華林眼帶賞識,拔出一把短刀,在魚腹上劃開幾道,火焰烤得魚肉滋滋作響,油分從裂開的口子滲入,邊緣處滋生出金黃的色澤。

“他要求着咱們,放心讓他烤魚吧。”沈書話音未落,被紀逐鳶一巴掌拍蒙了。

“他非得求咱們倆?找別人不行?”

沈書疼得險些哭出來,嘟囔着抱怨:“哥你下手能不這麼黑嗎?把我拍傻了怎麼辦?我爹還叫我考狀元呢!”

“你考個屁!”紀逐鳶拿根燒火棍在火堆里戳來戳去,火星子噼里啪啦炸得四處都是,他有問題,卻不敢問。如果問眼前的胡人昨夜殺人的事情,怕要被滅口。

就在這時,紀逐鳶看了一眼穆華林。

穆華林也在看他。

紀逐鳶心裏猛然跳了一下,就在二人視線交匯時,紀逐鳶分明感覺到,自己太嫩了,在這個來歷不明的胡人眼裏,他想什麼就是毫無遮掩的。

“滋”的一聲,烈酒潑灑在烤得金黃油亮的魚腹上,未燃盡的酒滴在火里,一道火蛇竄起。

紀逐鳶忙不迭往後撤,眉毛還是被火舔了一下,還好他動作快立刻用手指按住,才沒有燃起來。

“你怎麼欺負我哥呢?”沈書不滿道。

穆華林:“如果他的身手夠快,就算我一把火把這裏點了,他也早就能帶着你跑得無影無蹤。”

沈書看了一眼胡人,突然明白過來,但他有些猶豫。

紀逐鳶拇指抹過被燒的地方,手指留下一道黑痕,他也不在意眉毛被燒了沒有。倒是沈書顧不上跟穆華林說話,扳過着紀逐鳶的臉,朝他眉毛吹了吹,擔憂地問他有事沒有。

紀逐鳶推開沈書的腦袋,嘲諷道:“像你?能有什麼事,又沒燒起來。”他不耐煩地朝穆華林說,“你是大人,我們都是食不果腹的鹽工,你指着我們帶你進城,別忘了,誠王那十八條扁擔怎麼掀起事情來的。”

穆華林把魚從火上移開,從他的包袱里取來三隻銀碟子,用刀將兩條魚,一共四片最肥美的魚腩肉完整地切下,推到沈書面前。

“不吃他的。”紀逐鳶暴躁地說。

“幹嘛不吃,魚是我們的。”沈書道,“他只是廚工。”

紀逐鳶:“……”似乎沈書說得也沒錯。

“可我愛吃魚頭。”

穆華林聽了,立刻重新分配,最後十分勉強地也給了紀逐鳶一片魚腩肉。他還帶了奶豆腐與麵餅,也分給沈書一份。

“我有的東西,我哥都得有一份。”

穆華林又從包袱里取出三條切好的奶豆腐和一張餅,同樣給紀逐鳶。

“現在我們可以談談帶你進城的事情了。”沈書拿奶豆腐當零食吃,那軟滑酸甜的滋味他從沒試過,淡淡的腥味不大合他口味,可吃了第二塊,就忙不迭把第三塊一起吃乾淨了。

沈書舔乾淨嘴唇,朝穆華林說:“但在進城前,怯薛歹大人,您得告訴我們此行的目的。”

紀逐鳶臉上出現明顯的愕然,目不轉睛看那胡人,他眼角餘光瞥到自己的彎刀。心裏卻已經放棄,如果對上一名怯薛歹,憑他的武力,也只有死。更讓他吃驚的是,沈書竟會這麼明碼標價地跟有絕對壓制能力的胡人談條件。

誰給他的勇氣?

難不成是他紀逐鳶?

不,這孩子一定是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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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純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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