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 繼任掌門
日頭已高,值守的弟子們收拾了刑架等物紛紛散去,廊下眾人也陸續離開。安無望着空無一人的試劍場,嘆道:“我素知廣涵心高氣傲,目中無人,萬沒想到她能有今日之舉。自從清鋒離世,她好像換了個人一般。”
雲眷點了點頭,長嘆一口氣,輕輕道:“我平素不喜歡她,很多時候還討厭她,可剛才看她如此受罰,心裏卻......很是難過。以前她有什麼病痛清鋒師兄總是陪伴左右,現如今她又病又傷......”抬頭恰好看到阿薛走過,喚他過來問道:“你那還有沒有外傷葯?以前給我用過的那種。”
阿薛知道她用意,白了她一眼,搖搖頭道:“沒有。”見雲眷盯着自己,似是不肯罷休,不由伸指虛點着她數落:“婦人之仁,活該被她欺負。”
雲銳走過來拍拍阿薛肩膀,對雲眷笑道:“放心,薛師弟之前配了些葯給弟子們療外傷,還剩了好些在我那,等會我給她送去。”
望着二人相攜而去的背影,安無斜斜看她一眼,笑道:“義不掌財,慈不掌兵,你還是太心軟了些。”
雲眷出神地望着陽光下未及消融的殘雪,輕輕道:“人生過半,我有共度餘生的良人,有活潑可愛的孩子,有慈父般的師長,有親如手足的同門,上天於我,已是厚愛。”略頓了一頓,轉頭嫣然一笑,道:“可見心軟也有心軟的好處。”
安無拍了拍膝蓋,緩緩點頭:“上天造人,再不肯辜負,以前縱有辛苦委屈,以後會越來越順遂。這次子期回來便要成親了么?”
雲眷臉紅了紅,輕輕搖了搖頭,笑道:“這次他離開除了處理家中瑣事便是請族中長輩來下聘求娶,商議吉期。”說到此處,蹲下身來,望着安無,咬了咬嘴唇,靦腆道:“弟子......無所倚仗,到時候少不得還要麻煩師父您。”
安無先是一愣,心中微微一酸,隨即朗聲笑道:“看你有個好歸宿,安無師父高興還來不及,這如何能叫麻煩?只是我身無長物,你可不能嫌給你置辦的嫁妝寒酸。”
聽到嫁妝二字,雲眷想笑,卻瞬間紅了眼眶,喉頭酸澀。
安無拍拍她肩膀,皺眉道:“怎麼動不動就哭,越大越不成個樣子,依我看還不如年少之時性子冷硬。如此這般,還怎麼掌院理事?眼看着要嫁為人婦,如何做得了當家主母?這些時日我看着月牙兒也比你老成,不如讓她叫你姐姐?”見她破涕為笑,打趣道:“雲眷師父左右無事,煩勞送我回去,我趕緊養好腿傷,也好為你張羅婚事。”
成淵將廣涵安置在平日練功的靜室中,又吩咐弟子去山下醫館請張大夫來看診。清蕭恰好趕來照應,見狀道:“張大夫年過花甲,雪路難行,恐來得慢些,我粗通脈息,試試看吧。”成淵本擔心他只肯旁觀不肯出手相助,也不敢開口相求,聞聽此言歡喜不已。
清蕭細細切過脈,復看了看廣涵氣色,安慰道:“無妨,除去外傷,師姐她只是鬱結於心,肝氣不舒又染了風寒,吃幾劑葯發散出來便好,只留心保暖,別再受了寒,背上外傷一定不能沾水,一會我去尋上好的外傷葯差弟子送來。”
“知道她用得着,我拿來了。”雲銳推門而入,聽到清蕭所言便接上話茬。清蕭與成淵繞過圍屏,三人圍坐案前,成淵取杯給二人奉茶,甚是恭謹。
雲銳從懷中取出兩隻瓷瓶,朝一旁侍奉的女弟子要了一隻小缽,將瓶中粉末各倒出一些,細細拌勻,說了用量與用法。
“這藥粉還是薛師弟配的,綠色去腐生肌,白色收斂傷口,但有一樣,即拌即用甚是靈驗,若拌好不用,半個時辰便失去效用。前些時日給弟子們治外傷我頗有心得,若不明白了再來問我。”
成淵心中感激,站起身來躬身行禮,道:“多謝師叔費心,弟子一定好好照顧師父,不辜負您的一番好意。”
雲銳打量他兩眼,笑道:“我原以為你是個有奶就是娘的勢利眼,很是替雲眷不值。沒想到啊小子,大事當前,頗有骨氣,雲眷她不虧。說實話,這些年來我常給你臉色看,你惱不惱我?”
成淵憨憨一笑,誠懇道:“弟子知道您是為雲眷師父抱不平,您惱我一分,便是對雲眷師父好一分,我不怪您。”
雲銳哈哈一笑,端了杯茶,道:“你果然是個明白的,雲眷師妹看得准,裏邊趴着的那位眼睛也夠毒。”
清蕭負手嘆道:“師姐今日所為,實在與往日不同,不得不令我們刮目相看。成淵,你師父這缺了什麼儘管來說。”
“沒錯,就算清蕭師兄忙着,你找我或你雲眷師父也是一樣的。聽弟子們說你師父那夜拼力死戰,我對她便有了三分佩服,今日她唱了這出負荊請罪,我佩服她倒有七分了。”雲銳搖頭感嘆,放下茶盞,站起身來,拍了拍成淵肩膀,道:“我們走啦,你好好照顧你師父吧。小子,有時間再跟你聊。”
成淵聞言甚是開心,連連點頭道:“等師父傷好些,弟子還要多向兩位師叔請教。”恭恭敬敬將二人送出門去。
鏡封深知自己時日無多,吩咐書院上下洒掃,預備新掌門接任典儀。因前些時日風波初平,好些弟子還未痊癒,未免其他門派看出端倪再起波瀾,同眾人商議之後決定只書院內選個吉日良辰便可,不請嘉賓觀禮,禮成後派些精明強幹的弟子送書信知會各派,道年節歲末準備倉促,恐招待不周勞動諸位望乞海涵云云。
大禮前夜,鏡封遣弟子喚安無來見。安無近幾日忙於籌備典禮見鏡封甚少,今夜一見,竟似風中之燭。憶起多年前他攜自己初入憂黎的情景,心中一酸:“師尊。”
“安無,知道我尋你來是何事么?”
“師尊是要詢問大禮籌備的如何,還有就是......告訴弟子繼任掌門人選。”
“你所料不錯,依你看來,誰是最佳人選?”
“雲眷之德、廣涵之才合二為一,必定可使憂黎傲視群倫,無人可攖其鋒。”安無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鏡封撫胸,皺了皺眉,點頭笑道:“雲眷到底是你親手帶出來的弟子。”
安無直視鏡封,目光清澈,道:“舉賢不避親,弟子乃是就事論事。”
“我如何不知道你是就事論事,我是指你與雲眷想法一般無二,不過她提及的乃是安無師父之德、廣涵師姐之才。”
“弟子......志不在此。無青螺相伴,功名利祿,於我不過是雲煙過眼。惟願一生付與憂黎,足矣。”
“你是我帶入憂黎一手栽培,你的性子我何嘗不明白。只是如今鏡字輩只我一人,我已是古稀之年,予、風、長、正四輩有幾位頗具才幹,但也盡數折損。廣涵雖是奇才,但功利心過重,容易為人唆擺利用,前幾日她自罰之事我有所耳聞,若她從此之後勤修德行,掌門之位盡可傳與她,但眼下還是太過冒險,何況她噬心草餘毒未清,養傷仍需時日;雲眷被囚禁室時曾伴我左右,她為人雖規矩刻板,但滿是俠氣,一腔血性尤勝鬚眉,不過她最嚮往的還是歸隱田園,相夫教子;清鋒看人准,擅權謀,心性佳,本來才堪大用,可惜為情所困,還送了性命;成淵是後起之秀,但究竟太過年輕,歷練不夠,且他一意追隨雲眷,恐志不在此。阿薛雖盡得我親傳,但心性單純,不足以擔此重任,若哪日廣涵生了異心,他倒是可做制衡。內門弟子余者如清蕭雲銳等擔當、才幹、眼界雖均有所長,但長處不甚長,短處卻極短,再無人可與你比肩。何況鄭紹平遣人下毒時恰逢你逃亡在外,你算是因禍得福,焉知不是天意?
眼見安無沉默不語,鏡封急道:“我一向視你如己出,如此臨危受命,你竟不應么?難道還要師尊求你?”
安無苦笑道:“有師尊在,弟子樂得偷懶,只打理好諸般瑣事便可。如今師尊交了這麼重的擔子在肩上,弟子怕有負師尊所託。”
鏡封一時情急,氣息略顯散亂,斜倚在榻上,緩了片刻方續道:“當日你寧可受凍也不燒書取暖,我便知你心性堅忍,敬畏道法義理。以你之能,就算不能光大我派,但守成有餘。你正值壯年,若是大刀闊斧,興利除弊,書院這麼多弟子,還愁教不出幾個出類拔萃的?”說到後來,語聲已見凌厲。
安無見鏡封情急之狀,知他心意堅決,便雙膝跪地,舉手立誓:“今日弟子在師尊座前起誓:安無有生之年,無論身居何位,皆以光大憂黎為己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鏡封見他言語鏗鏘,滿面堅毅之色,心中甚慰。
第二日,憂黎內門弟子齊聚道業堂。鏡封道:“本座執掌憂黎數十載,如今心力不足,再難率眾而前。內門弟子安無,宅心仁厚,才堪大用,自今日起繼任憂黎掌門。凡有所號令,門中弟子敬奉凜尊,不得有違。”眾人長揖,齊聲道:“謹遵掌門師尊號令。”
鏡封溫言道:“安無,你上前來。”
安無上前跪倒,鏡封為他別好掌門玉冠、披上綉有憂黎山脈的掌門袍服,袍服一角綉了一座小小山峰,取“風雨不動安如山”之意,朗聲道:“自今日起,你便是憂黎第七任掌門,以後需時刻以憂黎為念,勤修德行,為眾人表率。切記。”
安無道:“弟子謹奉師尊之令,時刻以憂黎為念,對內詩書禮樂教化,育一代賢才,對外守信重義擔當,保一方安寧。終我一生,長懷此念,列位先賢與門中弟子俱為見證。”語聲朗朗,氣度從容。
鏡封取過掌門印鑒,遞到安無面前,道:“掌門之印,號令全門,自我而下,無有不尊。”
安無叩謝后雙手接過,他執掌院務多年,德行素來為人所知,頗受弟子擁戴,今日繼位掌門,乃是眾望所歸,在場眾人,無不心服。
鏡封環視眾人,見廣涵面色蒼白,容顏消瘦,心念一動,溫聲道:“廣涵,你上前來。”
廣涵微微驚訝,依言上前,跪倒在鏡封座前。
“你入憂黎僅兩載劍術便有小成,以二八之齡做授業師父,開我派未有之先例,天賦絕佳。因你攻不獨攻、守不獨守,招式雜糅,有涵蓋萬象之勢,本座便賜下一個‘涵’字。之前你拚死護派,前日又在眾目睽睽之下自請受罰,比之你天賦異稟,本座更欣賞你這份坦蕩擔當。今日本座將你名號改一字,將‘涵’改為‘容’,你髮式與修道之人一般無二,便賜你名號廣容子,容字雖亦有包含之意,但本座希望你對後生晚輩有錯包容,處事寬容,氣度從容,終具宗師風範,你以為如何?”
廣涵抬頭,見鏡封雙目中滿是鼓勵希冀,胸口一酸,顫聲道:“師尊恩深似海,弟子無以為報,唯有鞠躬盡瘁,生死以伴憂黎。廣容子多謝師尊賜名。”
眾人陸續散去,堂內漸漸空蕩。鏡封起身離座,站在堂中,仰視堂上憂黎祖師畫像,低聲道:“不肖弟子鏡封資質鄙陋,忝居高位,識人不明,重用包藏禍心之徒,如今內力全失,殘毒難去,乃是應有之報。今弟子不堪重負,卸去掌門之任,讓賢於後起之秀。祖師在天有靈,保佑我憂黎人才輩出,長盛不衰。”勉力下拜,端正九叩,顫巍巍站起,再環視堂中,朗然一笑,踽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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