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拜學憂黎
丙子年,八月十九。
才過中秋,早晚微涼,時近正午,馬車在官道上疾馳,車夫御術嫻熟,車行得甚是平穩。車中一個少女掀簾探出頭來,喊道:“爹,讓馬兒跑慢些,小姐頭暈......”未等車夫答話,少女便被攔住,一略顯虛弱的清脆女聲道:“柳兒,你莫要難為柳叔,若不快些,天黑前你們趕不回家,會被罰的。”
未等她說完,馬車已慢了下來。車夫揚聲道:“好小姐,還有十里便到憂黎山了,柳叔盡量慢些,你且靠在丫頭身上歇歇。”小姐低低道:“也是我太不中用了些,乘馬車還會頭暈。”柳兒一邊按着小姐的內關、合谷一邊寬慰道:“小姐通過選拔拜入憂黎門下,這若再不中用,依我看咱們家的那幾位少爺小姐再沒有中用的。”小姐低語道:“柳兒,你慣會安慰我。”馬車又慢行了近半個時辰,終於到了憂黎山下。
山下是一處繁華市鎮,叫賣聲此起彼伏,頗為熱鬧。眼看時已近午,三人沿途問去,不甚費力便找到了去憂黎書院的山徑,路旁候了兩名書院的弟子在此知客。其中一名較為年長的弟子看向小姐和柳兒,問道:“哪位是書院新招錄的弟子?請出示文書。”那小姐輕輕福了一禮,道:“兩位師兄,在下柳洑,乃是書院今年新招錄的弟子。”柳兒將印有書院印記的文書雙手奉上,兩名弟子驗看了文書後,柳兒仍取過收好。
眼見山路甚窄,馬車不能通行,柳叔待要找間車馬行寄存了馬車再攜行李上山,兩名知客弟子客氣攔住,道:“書院規矩:無論出身官家顯貴還是商賈巨富,皆由弟子一人攜行裝上山,父母親眷、侍婢僕從不得隨行。柳師妹,由此至書院尚不足五里,且一路皆有歇腳處,家人還是請回吧。”柳洑答應,與柳兒入車廂精簡行囊,只留了被褥等起居必備的用物、心愛的書冊、束脩與銀錢若干,其他精緻衣衫、玩器一概未帶。
柳兒望着精簡后的行囊嘆氣:“小姐,這可太委屈了。”柳洑微微一笑,握着柳兒的手道:“柳兒,辛苦你和柳嬸為我準備這些,辜負了你們一番好意。”柳兒紅了眼眶,搓着柳洑的手,道:“小姐若短缺了什麼,寫書信來家裏,我和爹給你送來。”柳叔也握了柳洑手臂,拭着眼眶,道:“小姐保重,常寫書信回家,別讓家裏挂念,缺了什麼給你送來,等年節時柳叔再來接你。”柳洑咬緊嘴唇點頭,從隨身的荷包掏出些散碎銀錢交到柳兒手中,道:“時候不早,快回吧,若是晚了,母親那又是一番周折。有什麼新鮮吃食幫我帶些給柳嬸,謝她為我費心。”二人知她一向固執,也不推辭,上車離開。
柳洑站在原處,眼望着柳兒在車廂中探頭擺手與她作別,眼望着馬車轉了個彎再也不見,平復了心緒,背起行囊,與兩位知客弟子道別上山。
確如知客弟子所言,沿山徑一路走來,每百步左右必有歇腳處,依山勢或備石桌竹椅或築松亭扶欄,想來是考慮新入門弟子不知書院規矩備了繁重的行李方便歇息之用。
柳洑每至歇腳處歇息片刻再負了行李繼續前行,正行路間,聽得背後傳來腳步聲,甚是輕快,不多時便到身後,柳洑也不轉身,只往路邊靠靠,給人讓路。未料,來人停下問道:“這位師妹,可要我幫忙?”
柳洑一路行來也遇到兩三個新弟子,各負了重重的行囊上山,自顧尚且不暇,遑論出言相幫,聞言不禁轉身回望對方,只見對方身量高挑,面容清瘦,眉毛濃重,雙目狹長,只在背上背了個小包袱,雖風塵僕僕卻神采奕奕。看他年紀比自己大些,客氣回道:“多謝這位師兄,我背得動。”對方並不罷休,執意要分她一部分行李,柳洑見推辭無用,握緊捆繩,垂着頭,不言語也不放手,對方好笑的搖搖頭,上山去了。
柳洑見他遠去,依舊咬了牙,負着行李上山。待到書院門口,已累得直不起腰。書院門口畫了圖示,依圖示走去,每到轉折處皆立有木牌指出方向,一路行來倒也順利。到得一處小小庭院前,又有知客弟子引了她去登記了姓名籍貫,交了束脩,領取了房間號牌。柳洑看一眾知客弟子有條不紊的操持事務,新弟子到后登記了姓名便被引去下一項,如是直到領了房間號牌,入院事務才算辦完。雖然瑣碎繁雜,卻如流水般順暢。若有疑問、特例,知客弟子便去請示掌事師父。那掌事師父三十歲上下,中等身材,微胖,甚是和藹,無事時只在廊下捧着小茶壺,慢慢品茶。柳洑平素最不喜這些俗務,但是流水般走下來輕鬆便利,不禁對眼前這位掌事師父平添了三分敬佩。
柳洑再問了知客弟子,確認入院諸事辦妥,便攜了行李,按照路示牌一路走去女弟子居住的扶芳園。一路上花木繁茂,看去都差不多,但是書院安排頗為妥帖,路示牌做得詳盡擺得到位,到達居所很是順利。扶芳園甚大,因是女弟子居住,黑瓦白牆與書院其他建築隔開,由月亮門進去,入眼儘是繁花綠樹,一排排精舍掩映其間,錯落有致。柳洑拿出房間號牌,只見上書“巳二一一”,請教了守門的阿嬸,找到了巳位第二排十一號弟子房。此間挨着扶芳園東牆,房外是一顆梧桐,樹榦筆直,枝繁葉茂,園子雖大,此處卻很是好找。
推門進去,迎面一架小巧屏風,屏風上繪着水墨山水,左手邊窗下是一張大大的書桌,右手邊放了小桌,想是做妝枱之用。繞過屏風是一張小床,床頭一隻小小案幾,床尾是一個衣櫃。房間不大,陳設簡單卻頗為整潔,柳洑很是喜歡,安排了行李。出門順路牌去膳堂,用過夕食便慢慢往回走。一路行來,或是幾位弟子研習劍術,或是兩三少女把臂同游,觀魚賞花,更有不知何處傳來的笛聲,清越悠揚,偶有知音以琴和聲,所見所感,直如入了一個世外桃源般。柳洑漫步其間,生疏感漸去,雖為賓初至,卻似故人歸。
回到住處已是入更時分,西側臨近幾室暗沉沉的,仍未掌燈,想起白天亦無動靜,料想無人居住,更覺清幽。洗漱之後仍無睡意,也不熄燈,便翻出書就着燭火夜讀,外邊樂聲、笑鬧聲仍是隱隱傳來。柳洑極喜鬧中取靜,安安心心看着書,二更時分才覺困意,熄燈睡下,月光透窗撒入,一片靜謐。
第二日卯正時分,柳洑起身洗漱完,仍至昨日小院處,牌上列了新弟子名單,分為十數組,每組十人。不多時便有人高唱弟子名單,柳洑歸入組下,那領頭弟子昨日見過,便是要幫自己拎行李那位仁兄,其餘人皆喊他葛師兄。
當下眾人互相見禮,報上自己姓名,皆知以後四年父母親朋見的少,眼前諸位要朝夕相處,便如手足一般。葛柏風眾人均已見過,柳洑聽着諸位介紹自己,便默默旁觀:連蕭斯文有禮、楚華章沉默少語、庄傳神采飛揚、池語言簡意賅、蘇平敦厚溫和、王烈靦腆內向、曲溯嘴角含笑、柳集面色穩重,最後剩了柳洑一人,見眾人皆看向她,便學着前邊諸位一拱手,道:“廣稷,柳洑。”葛柏風取過弟子服,分與眾人,告知今日的安排是新弟子遊園。
柳洑接過弟子服便隨眾遊園,領頭的師兄邊指點方位風景邊介紹書院概況。因弟子眾多,遊園便分散開來,每兩組由一名師兄或師姐帶領,一路上會偶遇其他遊園的弟子,眾人臉上均是興奮好奇之色。
因書院佔地甚廣,領頭的師兄只挑要緊的授業、習劍處帶眾弟子走了一遍。書院分文武兩部,招收弟子均考較六藝,但因“御”難習,近年來招收弟子時文部逐漸偏重於禮樂書,重禮樂教化;武部偏重於禮射數,重仗義行俠、鋤強扶弱。無論文武,皆以德為先。故而文部名曰“修德院”,武部名曰“明德院”。修德院含長郁堂、芃斐閣、彣彧館;明德院有演武堂、試劍廳、同散堂。另有道業、垂衣二堂為書院議事、年末大試所用。
一路行來,但覺灰瓦綠樹均是一個模樣。無奈之下,柳洑只留心了演武、論劍兩處廳堂、膳堂和女弟子居住的扶芳園。其餘一時半刻用不到,倒也不急着熟悉。
略略走過一遍之後,將交巳時,大家各自散了。柳洑去用完朝食便回了住處,試穿弟子服,不合身處動針線稍加改動不提。
第二日起便開始課業,每日柳洑與九位同門均着了弟子服,或習學規、禮法、算經或練功打坐。據傳憂黎祖師深感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故而弟子入門后並非從一師而止,每項課業均選此項中佼佼者教授,授業師父依據資歷深淺分為冰藍與湖藍服色,弟子服色靛青,取“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意。大家天天課業在一處,又是年紀相仿的少年人,如此數日後,柳洑與九位同門也漸漸熟識,同門中以葛柏風最長,且論人情練達無出其右,課業相關的雜務便由他一肩挑了,其餘眾人眼見柳洑一臉稚氣,又是唯一的女弟子,也不細論年紀,均稱柳師妹。
一日,算經講完,師父才離開課室,葛柏風便通知各位同門同散堂招收新弟子。憂黎自祖師創派起便為江湖幫派,后改為書院,數十年前,某位武弟子為報國從戎而至高位,向朝廷請旨后將書院改為官辦,並劃分了學田,故而憂黎書院範圍除了書院佔地,還有朝廷撥給的學田。昔年某任掌門心慈,遊歷時每見了無處可去、無路可走的孤苦百姓便指點其投奔憂黎,將學田分出去種植,依天時年景收錢糧為租,豐年多些,災年減免,年頭一長,孤苦百姓在此安居落戶,山腳下便漸漸人丁興旺起來,因此處氣候宜人,地勢頗佳,年積月久,書院日益富庶。
憂黎自創派以來一直奉勤尚儉,書院內廳室堂樓均由弟子打掃,院中弟子配發的寢具、食器均為素器,弟子可根據興趣塗鴉,書院內也鼓勵弟子丹青筆墨,繪製游廊窗扇廳堂屏風等,更選了其中出類拔萃者歸入一處,修德院中為彣彧館,明德院中便是同散堂。擺件器皿所繪之圖雖非大家手筆,卻也別有一番意趣。書院兩年一招新弟子,同散堂便也隨了這年份,每兩年便招收新弟子,給堂內的擺設加個巧思,丹青添個新樣。
柳洑對同散堂也有耳聞,抱了無可無不可的態度記下葛柏風說的時間,收拾了書本便與楚、蘇兩位同門去膳堂用夕食,無巧不巧,剛剛入座身後有位弟子腳下不穩,一盆熱湯沒端好,直扣過來,秋初時節衣衫本不厚,柳洑只覺后心一熱,背上湯汁淋漓,無奈之下,只好與兩位同門告辭,先去居所換了衣衫,再趕往同散堂。
這一耽擱,已是薄暮時分,柳洑依着記憶走,入門半月有餘,當初的路示牌早已撤去,只覺眼前磚瓦樹木似是日常見慣的,又似從未見過。待到燈火闌珊,更是一片茫然,越走越是偏僻,偏巧見不到人,如同陷入一團迷霧......柳洑越走越是煩亂,索性在一處樹枝旁坐了,等有人經過。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全暗,好容易看到前方有個模糊的人影經過,趕忙攔住了對方問路。對方先嚇了一跳后再細細辨認了柳洑的服色,確認了是本門弟子后道:“已交亥時,師妹還是回住處吧。”柳洑聞言無奈,順着對方指的方向回了住處。
第二日便聽說經過簡單的考較葛柏風入了同散堂,給堂中的執務師兄打下手,專司運送字畫、食器、擺飾等。此後兩月匆匆而過,柳洑每日除了去課室聽師父講課、習劍,偶爾在夕食時分會溜下山,買些小吃邊走邊逛,偶然間發現了一家書坊,諸子百家、古聖先賢齊備了不說,簡畫字帖、奇聞雜記、稗官野史更是應有盡有。柳洑平時愛好唯有看書,在家中翻遍四叔的書庫,正惱恨喜歡的書不能全帶來,這下算是得了好去處,每日完成課業之後便是找書看,看完便換,讀書之勤之深比課業可盡心多了。本門武功入門基礎重在輕功和劍術,因是外門弟子,輕功只傳授了簡單吐納與提縱法門,柳洑成日在書院與書坊間奔來奔去,輕功步法倒是頗有進境。
轉眼已是入冬時分,這日,柳洑袖了一卷書離開居所,但見滿目枯枝敗葉,順着青石板路慢慢走,想尋個避風處。才路過一片枯樹林,就聽到劍刃划空之聲,循聲走去,見是葛柏風在練那套新學的凌雲劍法,這套劍法講究去勢瀟洒飄然,再輔以本門輕功步法,揮灑自如中有凌雲之態。葛柏風雖然輕功未練到家,步法不夠輕靈,但方位拿捏準確,招式揮灑間已頗得劍意,可比自己練得好多了。
柳洑扁了扁嘴,垂頭往回走,葛柏風已經發現她,忽地想起一件事,收劍放好,喊了聲柳師妹,柳洑只得回身,背了手,笑道:“葛師兄,不好意思,擾了你練劍。”葛柏風笑笑,問道:“柳師妹,看書怎麼不去書室,來這裏吹涼風?”柳洑訕訕笑道:“閑來信步而已。”葛柏風奇道:“此處有什麼好景緻么?”忽然繞至她身後,抽出書,見是一本《爪哇偶記》,料想應是山腳書坊賃來,溫聲道:“這空閑,用在習劍上不好么?偏看這種雜書。”見柳洑雙手緊握着裙側,顯然窘迫不堪,轉過話題,問:“你願不願入同散堂?”
柳洑很是意外:“同散堂不是已經招過人了么?”
“前些時日執務師兄問我今年新弟子中有無人好詩詞喜雜記,欲補一人,我看......柳師妹倒頗合適。”揚了揚手中書示意,笑笑還回。柳洑忙接了書,藏入袖中,擺了擺手待要推辭,聽葛柏風皺眉喃喃而嘆:“一晃數日,我竟忘了,明日就要回話,這可怎麼好?唉......”
柳洑愣了愣,道:“要不......明日我去試試吧,執務師兄若不滿意不要我便是,總能讓葛師兄交差。”淺淺一揖,抓緊了左袖,垂首離開。葛柏風望着她的背影,心裏暗笑了一會,仍去練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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