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 命蹇緣慳
唐薛見她一臉驚訝,嘆了口氣坐在台階上,望着天上陰雲,握拳抵額嘆道:“當年阿予雖無如今家業,但好歹也是百里挑一的精彩人物,那何家小姐對他一見鍾情,便央告父母託人說媒。”
“何家?不是在洛川么?”雲眷仍然記得那封喜帖,八月十三常山宣氏、洛川何氏大婚之喜......
“不錯,可是何家祖籍卻是常山,且那時已着手回遷。我和小朱打聽過,何家家世不錯,家風也正,只是最近兩代沒有出過出類拔萃的子弟,阿予家世雖單薄了些,但才幹出眾,興家旺族不難,兩下一湊,實在是門不錯的親事。可他很是古怪,不想娶妻生子卻又說不出個緣由,我和小朱便輪番苦勸。好容易他應了,何家合過兩人八字說是良緣,便定了婚期,連喜帖都送了。結果他那未來岳母何夫人也不知聽說了什麼,私下拿他生辰八字另求高人批算,聽那高人說他命中帶煞生來克母,不宜婚娶,否則克妻克子,孤獨終老,還連累岳家不得翻身,說什麼也要取消婚約。本來我和小朱誰也沒放在心上,照常幫他張羅,結果過了不久那小姐便落水而亡。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失足落下,偏偏何夫人對那算命的深信不疑,非說他騙婚,還剋死了自家女兒,找上門來要他償命。”
雲眷聽了,心中一片茫然,愣了一時,獃獃問道:“那......那後來呢?”
“常山這邊向來有未嫁女若不結陰親便會成孤魂野鬼的說法,阿予心中本就難過,便向何家提出迎那何小姐的牌位過門。他本是一番好意,可他那准岳母還想着算命的那句‘連累岳家不得翻身’,聽了這話更是不依不饒,說他不但命中帶煞,還用心歹毒,害了自己愛女不算,還想害他們滿門,傷心氣憤之下堵着他家門從辰時直罵到申時。我們雖聽得來氣,但體諒她經受喪女之痛,只能好言相勸。結果幾番人輪流去勸都勸不住,又不能把她嘴堵上扔出去,只好眼睜睜地看着她撒潑。當年此事在常山城中傳得沸沸揚揚,後來提親的再不敢登門。”說完嘆息不已。轉頭見雲眷面有憐憫之色,不禁問道:“你們不是一直都有來往?這事你竟不知情么?”
雲眷澀然一笑,啞聲道:“自然是......知道,可卻不知事實竟如此......精彩。”
“可不是!”唐薛一拍大腿,義憤填膺,續道:“我活了半輩子就沒見過那麼潑辣的婦人,坊間常說娶妻之前先看看丈母娘,依我所見,那小姐便是嫁過來,說不好日後也是這般潑辣,絕不如陶氏一般好相處。”
雲眷想起那張明朗俏麗的笑臉,心中稍寬,啟唇微微一笑,點頭道:“剛來常山時我便在洗塵宴上見過嫂夫人,年紀雖不大卻極是大方得體,這些時日偶爾與她閑話家常,言談間熱情爽朗,和宣師兄很是相配。”
“相配?互補還差不多,他家那妻兒就是一對活寶,尤其是阿綽那小子,我每每看到就忍不住逗一逗,那性子,活潑淘氣外加幾分二百五,和他爹一點都不像,叫人喜歡得不得了,他每次看到我都叫我乾爹。”唐薛眨眨眼睛,笑得甚是得意。
天色漸暗,大大小小的雪粒紛紛灑落,雲眷望着檐下的雪出了一會神,起身告辭。唐薛笑道:“天色不好,我便不留客了,師妹路上慢着些,等到了正日子,我一定過去討一杯喜酒吃。”
雲眷笑道:“求之不得。”看着他斯文平和的笑顏,忽地想起午後同何尚二人在茶樓中的一席話,略略遲疑,神色凝重。
“夫人,我先去撣撣車上的雪。”阿平戴上氈帽,向阿薛一拱手,出了書齋。
“師妹這是有話要說?”唐薛見她停步,面露疑問。
“茶樓那處喧鬧時你可知中間那人是誰?”雲眷側過身,緩緩問道。
唐薛臉色陰鬱,少頃,點了點頭,沉聲道:“我自然知道,不過是師門敗類,衣冠禽獸。”
“那他做下的惡事你可知道?”雲眷目光一寒,雙眉微微皺起,連語氣也冷了幾分。
唐薛抬頭,雖只看她側顏也知目光中帶了幾分寒意,垂下了頭,默然良久,沉聲道:“我知道。是我害了文師妹,也......連累了程師弟。”嗓音沙啞,神色愧然。
“可是......”可是時光難復,再如何愧疚終究於事無補。
程昊向來精明幹練,哪知一朝深陷情網不能自拔,將自己一片真心捧給心儀的女子,卻被她毫不在意地踩在腳下。然後,他因情生妒,身心俱傷,最終被逐;
而那個嬌滴滴的女孩,對唐薛情有獨鍾,將程昊的一片真心視為塵土,棄若敝履,哪知不但未能與心上人攜手,反而失了清白,毀了一生,還險些賠上性命......
雲眷目中空蕩蕩的,神色黯然。
“我離開書院比程師弟晚不了多少時候,開始時居無定所,後來又忙於生計,文師妹那件事我也是多年後才從安無師父口中得知。師父說他二人得先掌門照拂,結為夫婦,尋了個民風淳樸之處結廬而居,不想故人打擾。昔時之錯我已來不及挽回,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尋捕安遠時出一份力。”唐薛本就聰明,見她神色便知她言語雖留了餘地但終究難以釋懷,當即正色道:“這些年我歷了許多人情世故,深悔年少輕狂與自私虛榮,知道安遠所作所為後更是發下重誓:他日若再遇程文兩位必定當面叩頭認錯,他們若有急難我也必傾全力相助。唐薛雖不成器,但言出必踐,一諾千金,無論師妹信與不信,我都是這句話。”言語鏗鏘,擲地若有金石之聲。
雲眷自與何尚二人茶敘后便心中鬱郁,見了唐薛之後更覺昔年之事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此刻聽他自責己過,口氣誠摯,目光坦然,神色磊落,知他語出肺腑。
人生過半,程文二人已並肩攜手,自己一個局外人徒然糾纏於過去的是是非非又有何益?便是再追憶往昔、抱打不平,終究已經過去了......
因落了雪,街上幾無人行,整條街空蕩蕩的,從車窗望去,唐薛站在竹林外負手目送,馬車越行越遠,他身上的棉布袍與地面的雪顏色似無分別,漸漸看不清了。
“夫人,宣公子當真那麼倒霉么?”
“我與他少時相別,中間隔了十二載未見,唐師兄說的事情我也是才知道。”雲眷淡淡道。
陳年舊事,又毫無光彩,所以才沒人願意提及吧?時間久了,世人漸漸淡忘,連子成這個小輩也絲毫不知,那......他自己呢?
“人這一輩子誰沒個三災六痛,就是有個意外又關別人什麼事?我雖然只見過宣公子兩面,但心裏極敬重他,他言行舉止斯斯文文,接人待物客客氣氣,我總覺得那才是讀書人該有的樣子。”
雲眷回神,輕輕一笑,問道:“那咱們家公子呢?平大哥覺得子期不像讀書人么?”
阿平嘿嘿一笑,正了正頭上氈帽,道:“咱們家公子雖然也是滿腹詩書,但我覺得他更像戲文上說的俠客,身懷絕技,快意恩仇,不像宣公子那麼文氣。托公子與夫人的福,我家小子年初已經進了學堂,我盼着他多念點書,最好像宣公子一樣,一看就是個讀書人,滿腹學問,讓人敬重。”
“平大哥放心,子期與你情同手足,只要孩子肯讀書,有什麼難處儘管開口。若是書讀得好了,去憂黎、去更好的書院門派拜師學藝都使得。”
“好咧,前邊滑,夫人坐穩嘍!”阿平開心不已,小心駕着車,向不簪院徐徐而行。
雲眷靠在車壁上,聽着車外風聲漸起。回想十五年前,秋涼初至,收到他親書的喜帖,本以為從那之後他有賢妻相伴,有兒女繞膝,哪知竟是命蹇緣慳......
平大哥,你可知道你眼中視為讀書人典範的宣公子,是多少詩書筆墨鋪就,多少寂寞壓抑堆成。以他心性,被人那般當眾辱罵,就算世間再也無人記得,他心中也會有那麼一道傷,終其一生難以平復。世人只見他風輕雲淡,笑對波瀾,可我卻知道他只是將傷口藏起,不示於人前。身邊這些孩子,如果可以,我還真盼着他們都像咱們家的子期,像咱們家的月牙兒。
下了車,寒風迎面而來。雲眷打了個寒顫,攏臂將木匣抱在懷中,雙手抓住衣服內里裹緊了斗篷。剛轉過照壁,子期迎面而來,遞過一個小巧的手爐,輕輕拍了拍她鬢髮,嗔怪道:“天色不好也不說早些回來,看這滿頭的雪。”
雪粒被觸動,輕輕落下,有的落到頸中,冰冰涼涼的。雲眷縮了縮脖子,哈哈一笑,道:“好涼。”接過手爐,將木匣遞到他手中。
“這是一幅畫么?”子期為她緊了緊斗篷,擁着她向廳中走去。
“嗯。”雲眷抱着手爐笑道:“昔年故友聽聞咱們有女待嫁,特特畫了這幅畫請孫師兄帶來,一會給你瞧瞧,畫得當真極好。過兩日不是還要再過一遍陪嫁單子么?咱們放到月牙兒的嫁妝箱子裏。”
子期推開廳門,對她笑道:“巧了,今日我出去吃到了好茶,帶回來不少,等用過晚膳我去烹一壺,咱們對雪品茶賞畫。”
廳中已起了火盆,一室和暖,雲眷放下手爐,扯開斗篷的繩結,笑道:“剛剛在路上聽說這可是今冬常山第一場雪呢,真盼着多下兩場才好,來年又是豐年。”
子期幫她解下斗篷,望着她明媚的笑顏欣然道:“對啊,瑞雪兆豐年,也迎着咱們月牙兒的吉期。我剛剛收到宗伯的手書,因吉期后沒幾日便是新歲,你身子重,不宜遠行,叫咱們不必回樂川過年。”
雲眷先是一愣,吐了吐舌頭,粲然一笑,道:“那是長輩體貼,明年定要回去給老人家拜年的。”
“那是,明年一定要去的。否則......咱們二小姐的壓祟銀可就拿不到嘍。”
雲眷扭頭,作勢揮拳打他胸口,挑了挑眉,板著臉嗔怪道:“又胡說,咱們去拜年是為了銀子么!”
子期伸手舉起斗篷擋住揮來那拳,皺了皺眉,輕咳一聲,正色道:“當然不是,雲眷師父向來守禮重道,視錢財如糞土,視名利如浮雲,年是一定要拜的,銀子是一定不要的。”
雲眷看他裝腔作勢之態,忍不住伸手去擰他面頰,薄怒道:“你再胡說,年要拜,銀子也不能少!”說到此處,自己掌不住先笑了起來。
子期將她斗篷放好,遞過一杯清茶,茶僅七分熱,剛好入口,看着她大口飲下,笑道:“說正經的,月牙兒頭次不和我一起過年,心裏還真沒個着落,所以......”見她一臉關切之狀,笑道:“所以咱們便在常山過年,如何?”
雲眷停住不飲,放下茶盞,見他認真,不似玩笑,問道:“真的可以么?恐怕......”
子期為她續滿茶,掰着手指輕輕笑道:“月牙兒出嫁后三朝回門,再過不了十日就是新歲。一路勞頓不算,回去還要準備年節的各種用物,何況以你的性子,走前必要把這不簪院好好規整一番才肯歸還,少不得又是一番勞碌。再說新歲后不久他們便要回憂黎,難道你不想和月牙兒一道回去?”
雲眷垂着頭,輕輕嘆了口氣,喃喃道:“恐怕不好。我何嘗不想多陪月牙兒一些時日,但只怕咱們在這兒月牙兒也掛着心,朱師兄和何師姐初為公婆,新婦心思還在娘家,怕是要不樂意的。”
“你還能想到這些?”子期失笑,面上微有詫異之色。
雲眷白了他一眼,玩笑着問道:“你以為我外出遊歷就只是行俠仗義么?”說罷撓撓頭,略顯苦惱之色,續道:“往日外出遊歷或去山下買用物吃食沒少聽人念叨家長里短,新婦嫁過來,雙親也在這處住着,是不是不太......”
子期捏捏她鼻樑,笑道:“就知道以你之刻板定會這麼說,昨日清蕭師兄按這邊習俗去朱家踩地界,還是你那何師姐怕你來回奔波操勞,提出不讓咱們回憂黎,就在常山過年,小朱師兄更是慷他人之慨,讓咱們儘管在不簪院住着。”
“所以你就應下了?”
子期悠然坐在椅中,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笑道:“這裏裡外外全是你娘家人,現成的送上門的便宜,怎麼好不佔?自然是一口應下。剛你到家前我還想眾位同門若無要事不如同在常山過年,反正這不簪院大得很,年貨也齊全,往年他們若不投親靠友,也是在書院中過,這裏豈不比書院新鮮熱鬧?”放下茶盞,含笑攤了攤手。
雲眷聽到此處,擔心全無,握住他雙手笑道:“如此安排最好不過,咱們先熱熱鬧鬧地把月牙兒送出閣,再準備她的回門宴,清蕭師兄難得一展身手,回門那天他還得當大管事。眾位師父、師兄弟們最好都留下,若實在要回去也斷不能空手而歸,年貨和喜餅必是要帶的,常山此地的特產尤其要多備下些,書院還有值守的同門和弟子,讓他們也沾沾咱們月牙兒的喜氣,開開心心地過年......”
暮色雖至,但因雪光透過窗上糊的明紙,廳中還未全黑。她本來面目清冷,孕中雖略略豐潤了些,卻絲毫不顯臃腫,反而平添了幾分風致。子期看她雙頰微紅,雙眸熠熠生輝,襯得容色極是清雅,語聲清脆,如珠落玉盤,散在耳邊,一時間只望着她,輕笑不語。
雲眷,能遇到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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