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顧親戚

照顧親戚

俞善提起筆,草草地在紅印旁邊簽下自己的名字。

程主薄伸頭一看,還笑容滿面地誇讚一聲:“俞娘子的字甚有風骨啊。”

“大人謬讚了,風骨談不上,只是略識幾個字罷了。”俞善禮貌地謙虛了一句。

自家人知自家事,她這筆字也就是中規中矩的水平,能得到程主薄開口誇讚,可能是反差太大造成的——剛才還說讓她按手印就好呢,估計是覺得她就是個目不識丁的村姑。

俞善可沒錯過自己寫下名字的時候,程主薄臉上那一閃而過的詫異。

如此你來我往地寒暄幾句,小吏那邊已經稱量完畢,照例唱了“完稅”。

程主薄又和藹地對俞善說:“我同郭縣尉也是多年的交情,你既是他的親戚,大家就是自己人嘛。以後若是有什麼事,郭縣尉太忙顧不上的話,可以直接來衙門找我,同找郭縣尉是一樣。”

親戚?我跟郭四通郭縣尉郭大人是哪門子的親戚?

俞善一頭霧水。

她還不知道,因着楊大人和郭縣尉兩個對她的照顧,現在衙門裏都在傳,說她是郭縣尉的夫人家裏的遠房(窮)親戚……

之所以沒人懷疑她是楊大人的親戚,是因為人人都知道楊大人家在京城,乃世家大族出身,八杆子也打不着她這個小小的農家女。

對此一無所知的俞善忍住了滿心的疑惑,面露感激地行了一禮:“小女在此先謝過大人關照!”

“好說,好說。”知道是關照就行了,程主薄等的就是這句話,聞言滿意地捋着鬍鬚,頜首笑道。

做好事哪有不留名的。

凡事都要講究個禮尚往來嘛,今日他主動對郭縣尉的親戚照顧一二,等到他日若有什麼事求到郭縣尉頭上,也有個現成的人情可以請託。

俞善哪知道程主薄這是上趕着要給自己“施恩”呢。

她笑得臉皮都快僵了,終於熬到稱量完畢,取了完稅的憑證,立刻跟程主薄告辭。

“下一個。”小吏喊道。

俞信就排在俞善的後面,聞言趕緊上前。

這還是他頭一回以戶主的身份自己來繳納田稅,說起來還有些小小的緊張呢。

父親俞懷清過世以後,二房的田地就托給大房照料。

那時老宅又沒分家,年年都是帶着他走個過場,負責按個手印,順帶着就把二房那八畝地的田稅一起繳了。

俞善沒走太遠,就站在一旁,看着俞信一個小人兒偏偏要做大人樣,泰然自若地上前給程主薄行了一禮:“晚生俞信見過大人。”

程主薄聽着是個孩子的聲音,不由地又抬起頭來,見果然是一個身穿長衫的孩子,又聽他自稱“晚生”,就知道俞信正在讀書。

程主薄下意識就坐得端正了一些,這也是他骨子裏對讀書人的敬畏。

不為別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眼前雖是一個小小的讀書郎,誰又能保證過上幾年,不會變成秀才、舉人呢?

只是客氣一些罷了,總沒有壞處。

程主薄一翻黃冊,才發現這個叫俞信的孩子,其已故的父親竟然還是個秀才,可謂家學淵源,是個讀書種子啊。

再仔細一看,咦,居然跟剛才那個俞善小娘子竟然是同父同母……

不是,那為什麼俞善小娘子立了女戶,這孩子小小年紀還未成丁就又自立一戶呢?

這情況有些複雜,程主薄一時有些懵了。

他把手中的黃冊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這才清咳一聲,含糊地回應道:“不必客氣,你有禮了。”

程主薄一邊說著話,一邊忍不住抬眼去睃剛才跟他說小話的吳志興:什麼情況?這也是郭縣尉的親戚?

吳志興一臉無辜地看着程主薄:親姐弟啊,姐姐是,弟弟肯定也是啊。

行吧。程主薄倒無所謂,不過八畝地罷了,幾斗米的事兒,乾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於是他又大手一揮,啪地蓋下印章:“……俞信,年十歲,不成丁,名下田地八畝,共計田稅十二斗。俞小郎,上來簽字吧。”

這邊簽著字,那邊還是楊庄頭幾個人,一起抬了準備好的糧袋上前稱糧。

那負責稱量的小吏跟程主薄他們之間早有默契,凡是對完魚鱗冊和黃冊,程主薄叫直接簽字的,都是不能剋扣的對象;

反之,則要等小吏稱量完田稅,等這些泥腿子繳夠數了,小吏才會唱“完稅”,然後程主薄那邊再叫人按手印,取憑證。

其實不光是他們這樣行事,衙門裏分別派了幾隊人到鄉間收稅,都是如此操作的,這已經是不成文的默契了。

不過,這些手段也就是用來對付這些升斗小民罷了,真正家有良田千頃的大地主,根本輪不到他們上門收稅盤剝,那都是上官們要管的事了,裏面的水只會更深。

程主薄想着想着,暗自傷懷:可憐他鑽營多年,也不過得了一個主薄之職,還要在這裏風吹日晒,坐在一幫泥腿子中間,計較着一升一斗的得失。

他又不由地高興自己今天賣了一個人情給郭縣尉,那可是楊大人面前的紅人啊。

程主薄盼望着自己知情識趣地關照了郭縣尉的親戚,日後郭縣尉能回報這個人情,多多的提拔他才好啊。

對對於這一切毫不知情的俞善和俞信兩姐弟來說,今天算是托郭縣尉的福,沾了不少光。

尤其是俞信,最後一斛那兩斗田稅,剛剛挨到鐵斛上二斗的那條線,小吏就叫停了,比起俞九叔一家的待遇,豈止是好了一點點。

姐弟倆走的時候,吳志興跟程主薄打了招呼,追上來跟俞善說話。

程主薄巴不得吳志興多跟對方提點自己今天的照顧,當然是痛快的允許了。

吳志興今日是公差,他穿着一身差役的衣裳,挎着腰刀,還有幾分威風,往俞善姐弟倆身邊一站,像門神似的。

旁邊等着納糧的隊伍里,本來有人腳下蠢蠢欲動想來攔住俞善打聽,也被嚇得趕緊縮了回去。

村裡向來就沒什麼秘密,但凡有人聚集的地方,消息就傳得飛快。尤其是今天,各家各戶都派了人來繳田稅,人特別的齊。

剛才俞善名下的田產曝光,那消息已經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整個村子。

就這一會兒功夫,該知道的人就全都知道了,自然也就傳到了俞家老宅人的耳朵里。

與此同時,大家都親眼目睹了衙門裏的大人對俞家姐弟倆的照顧——交稅不受盤剝,這事兒比之前聽說衙門專門派人來抓賊的衝擊力還大。

別人心裏怎麼想不說,俞老頭是按捺不住,想要讓俞善去跟那個收糧的大人求個情,結果腳都邁出來了,硬是被吳志興給嚇了回去。

俞老頭還記得就是這個差役,夥同善丫頭上門嚇唬他的時候真是惡形惡狀啊。

俞老頭簡直是恍然大悟,原來俞善那死丫頭那麼早就在衙門找到了靠山啊,怪不得敢這麼六親不認的,看來是一直有人在背後撐腰。

可仔細想一想,俞老頭又覺得后怕,萬一這死丫頭一狠心,果真把他這把老骨頭也弄到大牢裏走一遭怎麼辦?

他可不像老四那麼年富力強,搞不好就見不着外面的太陽了。

惹不起總躲得起吧?這麼一想,俞老頭去找俞善的心思就又淡了幾分。

這段時間老宅的日子實在是難過。

今年年景不好,收成趕不上往年不說,春耕時老宅的勞力不夠,有幾畝地壓根兒就沒種東西,可荒田照樣要交田稅呀。

說來也是倒霉,家裏向來最頂用的老大恰好就在夏收時受了傷,能幹的大郎也去了河堤服役,家裏缺勞力,不得不僱人收莊稼,已經是多花了一筆;

老三藉著腿傷,整日裏躺在床上不事生產,也是個光吃不幹活的貨;

老四一家子被分了出去,又帶走了四畝田地,俞老頭至今想起來還心頭割肉一般。

饒是這樣,老四那個沒良心的還不知足,昨日又回老宅鬧了一場,振振有詞地說地雖然分給他了,可今年夏收的糧食不在他手上,那今年的夏稅就不該他交,非賴着要老宅替他交那四畝地的田稅。

一家子吵吵嚷嚷地鬧騰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哪個缺德的鄰居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偷偷地把村長俞懷安給叫過來評理。

俞懷安向來看他們一家子不順眼,這回可逮着機會了,也向著老四那個逆子說話,說什麼這夏稅收的就是上一季的收成,老四既然沒得糧食,那田稅就還得老宅再交一回。

哼,說得倒輕巧,這裏外里的算下來,老宅還剩下的那點兒糧食夠不夠這麼一大家子人嚼用啊?

如今城裏的宅子鋪面都沒了,少了雜貨鋪的補貼,就剩下地里的收成支應着,智哥兒讀書的錢從哪兒來?

這一天天的下去,總有一天坐吃山空!難道,不讓智哥兒讀書了?倒是能省下一大筆開銷……

這個念頭剛一起,俞老頭灼熱的眼神就忍不住盯向程主薄,還是當官好啊。

沒看見俞懷安跟陳里長兩個平日裏在鄉間高高在上的人物,都只能站在程主薄的身後候着,連個座兒都沒有。

而更讓俞老頭挪不開眼的,是程主薄手裏拿着的那方印章——那印章時不時落下,一個莊戶人家辛苦一年能剩下多少,全都掌握在那小小的一方印章下面。

所以還是權勢好。

俞老頭越看越眼熱,他不由重新堅定了信念:現在老俞家有兩個讀書苗子,就算智哥兒考不上,還有信哥兒呢。

一筆寫不出兩個俞字來,俞善那死丫頭再犟,最後還不是得替老俞家養活出來一個讀書人,她賺的錢還是花到俞家人身上了。

不論智哥兒、信哥兒哪一個考出來都好,到時候他就是秀才公的爺爺,舉人老爺、狀元郎的祖父……

為什麼俞老頭下意識里開始考慮智哥兒會考不上,俞善不得而知;

就像俞老頭也不知道,俞善名下所有的產業寫得都是俞善的名字,俞信人小主意正,早就言明了姐姐掙來的家業就該是姐姐的,與他無關。

不僅如此,俞信還告訴姐姐,既然他和那八畝地都要辛苦姐姐來照管,那二十幾石收成自然也辛苦姐姐笑納了,希望姐姐不要嫌棄。

畢竟他只是一個還要靠姐姐養的小孩啊。

吳志興跟姐弟倆走到一個人少的地方。

他左右看看確保沒人能聽見的時候,才壓低了聲音對俞善說:“你那前小姑父最近在縣城又惹出亂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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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油瓶只想種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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