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翻車與悶棍
趙不尤,知橫州。父士起,武義大夫。祖仲馴,開府儀同三司。由儀同至太宗四世。橫州初入宗學,以文占上舍,而有武力。靖康之難走相州,與岳飛善。聚兵萬人,將迎二聖,雄張河南北,巨盜皆避之,曰:“此小使軍也。”高宗立,以眾歸御營。復從飛武昌。飛死,秦檜奪其兵,抑守嶺外而歿。
——《中大夫直敷文閣兩浙運副趙公墓志銘》改
宣和四年六月,東京汴梁皇城西側壽昌坊。
且說,這壽昌坊本是太宗皇帝誕生之地,故得此名。太宗皇帝為晉王時,潛邸亦在此處。百多年來,當朝的皆是太宗一脈,故而相較於皇城東側、東華門外的繁阜而言,壽昌坊向來多出幾分雍容與貴氣。高門林立,大宅深幽。隨意推開一家,祖上定有為王為相之人。
當下的壽昌坊,府邸最為恢弘、佔地最廣者,卻是趙士起家。趙士起乃太宗四子趙元份一脈,父趙宗馴、祖趙宗敏、曾祖趙允寧、高祖則是趙元份。他與當今官家、徽宗趙佶同一高祖,乃是真真切切的皇親國戚。
然而無甚作用。
年幼時的趙士起家中也只佔得壽昌坊一椽破院,甚至險些淪落置換至外城。其中原因複雜,極重要一椿便是他這一脈人丁稀薄,得子甚難。試想,但凡他們家開枝散葉昌盛些,說不定當初仁宗皇帝在族中選擇養子,便能落到他家頭上,神宗、英宗……或許便是趙士起父祖的廟號。
然而並無“或許”,到得趙士起這一代,他身為獨子,年幼時已然清寒。全憑他幾十年苦心孤詣經營,這才勃然而起,闖下了偌大的家業,甚至有了“皇族第一豪奢”的名頭遠揚。
趙士起膝下也是獨子,起名趙不尤,意在安閑喜樂,不求多子多福,不再欠缺最好。
昨日深夜,趙不尤遲遲未歸,其出門所乘駿馬“玉騢”卻孤零零的回來了。霎時間,府內亂作一團,數百名管家、小總管、元隨、護院……乃至於侍女、小婢,全數打着燈籠、舉起火把上街,將壽昌坊擾得雞飛狗走也不在意,甚至驚動了守衛皇城的親從官。
天可憐鑒,城內亂七八糟的人匯聚而來之前,終於在一處牆角找到了趙不尤,他昏迷不醒,已整整一夜。
……
昏昏沉沉間,趙不尤醒了過來,繼而有朦朧的人影、床頂映入眼中。也只是看了個大略,守在床前的女子正自驚愕、尚未出聲之前,他狠狠闔上了眼帘。
腦袋裏的記憶像團漿糊,他緊蹙着眉,抽絲剝繭,漸次釐清。
那女子揉了揉眼睛,霍然起身前傾,顫聲輕呼:“不尤?不尤……”幾聲不見回應,聲音變得高亢,是轉頭在呼喊旁人:“去!速請楊大夫,不尤他……似是醒了!”
急促的腳步聲此起彼伏,許多人在壓着聲音說話,稍稍安靜后,有人將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上,良久,那人抽開了手,遲疑道:“脈象平滑,照理說已然無礙。呃……小使臣睜眼,夫人可看得真切?”
不待女子回答,他再次睜開了眼睛,嘴角微微抽動,笑得略顯牽強。隨後環視了一周,剛要撐起手臂,那女子搶身過來扶他靠在了床頭,亦有許多婢女模樣的上來幫忙,卻擠不到近前。他對女子笑了笑,喊了聲:“娘娘”,又對旁邊站着的兩人說道:“楊大夫、爹爹……孩兒想獨處片刻,能讓大家都出去么?”
他喚作爹爹那人顯然一愣,隨後將目光望向楊大夫,楊大夫微微點頭,那人微一沉吟,便揮了揮手:“都出去罷。”聲音中正平和,卻也有着不容拒絕的力度。女子不願離開,那人便伸手拉住了她:“我們也走,讓不尤安歇片刻。”
說話間越過門檻,那人回身拉住房門,微笑說道:“你且安心靜養,為父自會查明是誰所為。便是皇子,為父亦會拉他至大宗正司走一遭,總要為你出了這口惡氣的。”
他抽了抽嘴角,微笑以對,眼看着對方親手關上了房門。
於是,整個世界清凈了。
在床上愣神許久,他掀開被子,起身站到了床前,低頭看看身上的白綢中衣、摸摸頭上束着的長發,又轉頭打量了一遭身處的木製樓宇、古香古色的陳設,自語道:“這是穿越了?”
他清晰地記得,他是千年後人,開着一輛阿斯頓·馬丁,深夜獨自在無人的高速上狂飆。
“西伯利亞狍?”
他苦笑着,回想那一晚的情形。
千年難逢的大疫,這個星球的統治者們都被圈在家中,山裏的動物竟然跑上了高速!放諸以往,哪怕下一秒就要撞車,大抵他也只會牢牢緊握方向盤,睜大眼睛緊咬牙關靜等那撞擊來臨和安全氣囊迸發。可偏生遇見的是頭傻狍子,愣愣地站在路中,燈光里,刺耳的鳴笛聲中,瞪着大眼望來。
他沒忍心,猛然打了一把方向,饒過了對方,卻害死了自個兒。
貌似不算是死,是穿越了。
腦袋裏的記憶告訴他,他叫趙不尤,北宋皇族,與當今陛下乃不出五服的袒免親,因同屬太宗一脈,所以住在皇城西側壽昌坊。身為皇族,他不得參加科舉,但也能夠入讀規模不次於太學、管理亦頗為嚴格的“南宮”宮學,與眾多皇族子弟共同接受皇家教育。
時值宣和四年,這一代皇族苗裔中號稱“芝蘭玉樹”的三皇子趙楷早已釋褐——重合元年那場殿試,據說人家本應是狀元的——如今正忙着與趙桓爭寵,目光早放在天子位上,而不來宮學了。於是乎,這宮學中的文魁便是他——入宮學剛滿一年的趙不尤了,況且他還頗有武力,弓馬嫻熟,家中更是豪奢,怎也稱得上是宮學中一枚冉冉升起的風雲人物。
總會有人眼熱。同屬新生的九皇子趙構尤甚。遠的不說,近前幾個月裏,詩會詞會學堂里他委實掃了對方几次面子,昨日更是答應了趙構的約斗,在校場讓對方狠狠見識了什麼叫自取其辱。
那趙構的確稟賦過人,天生神力,小小年紀便輕鬆開得三石弓,準頭也是嚇人,可趙不尤怎會犯憷,輕描淡寫應對,步射騎射算作打平。隨後則是馬上功夫,戰馬疾馳交錯,甫一交手,兩敗俱傷的局面便嚇得趙構手足無措,趙不尤輕輕巧巧地挑飛了他的長棍,隨後“啪”的一聲,在他臉上留下來一記殷紅的長印。
想及對方當時陰沉的目光,趙不尤抬手摸了摸自個兒腦後的腫塊,笑罵道:“神經病,別讓老子查出昨晚這記悶棍是你給的。”
“要知道你現在還只是一個喜歡SM,趙佶最為厭惡的皇子。“
“呵……才十六歲,你就傳出了‘好色如父,侍婢多死者’的聲名,委實厲害。”
”弄死你的辦法老子有一萬種。”
“你尚且不是那個已經被嚇陽痿的,南宋高祖!”
“老子亦不算弒帝!”
自言自語中,趙不尤穿上外衫,舉步推開了房門。門外是一方小院,奇花異草、假山流水、亭台閣樓俱全,十多個婢女侍從正安安靜靜地立着,亭子裏是這一世的父母無聲手談,母親的臉上尚自掛着憂容,不曉得是為了棋局,還是他這個未有回復正常的兒子。
對趙不尤來說,便在開門這一霎,即便是在壽昌坊這所大宅中的這方院落中,街上嘈嘈雜雜的歡歌笑語、呼喊叫賣聲瞬間沖入耳內!
終歸壽昌坊是皇家血脈所在,遠處更為繁鬧的聲音便顯得渺渺然、空空然,可趙不尤明顯能感覺到身前身後飄蕩着人煙輻輳之氣、盛世繁華之息!
這裏是東京汴州!是這個時代最先進、最繁華的文明所在!
此時是宣和四年!大宋西軍正在河朔丟盔棄甲、一敗再敗。三年後,女真南下,城內的一切更會成為鏡花水月!漢人亦會迎來數百年的沉淪!
此時我來到此間,該做些甚麼?
壓下這些瞬間湧上的亂七八糟的念想,趙不尤深深吸了口氣,向涼亭走去,步履間臉上的笑容愈發自然:“爹爹、娘娘,不就是被人打了一棍子嘛,你們竟然把和安大夫請了過來,哪有這麼嚴重……”
那楊大夫不在院內,想來已然離去,他是從六品的和安大夫,在翰林醫官院內亦屈指可數。
許是見他已回復如常,身子亦無大礙,方才尚且一派慈父作態的便宜爹爹瞬間變了顏色,只見他放下手中棋子,肅容皺眉,沉聲喝罵道:“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