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如琢如磨

第11章 如琢如磨

放任趙楷離去之後,徽宗撇開趙不尤的卷宗,着梁師成搬出厚厚一摞卷冊,仔仔細細看了許久。

卷冊是關於趙士起家產的載錄,田產、酒樓、工坊、商鋪等等等等,應有盡有。

這一看便忘了時辰,直至梁師成帶了數十內侍,將數之不清的烏桕燭點亮於整個廳堂之後,他才恍然覺醒,隨後狠狠摁下了胸中鼓盪的情緒,淡淡問道:“老狗,那邊如何?”

哪怕是坐擁天下,每每聽聞趙士起的家業,總能勾當起他別樣的情緒,還要故作不屑,從不深究。如今天賜良機可攬入手中,終於還是認認真真看完了。

呼——

安安靜靜侍立在側的梁師成俯身行禮,恭敬以對:“回聖人,趙士起仍未露面,趙宗正調了兩都御前班直過去。康王府內一切如常,並無變化。”

徽宗眉峰微聚,起身離開案幾,向廳外走去,梁師成急忙跟上,只聽他再次問道:“哪兩都?”

梁師成道:“金槍班一都、御龍弩直一都。”

徽宗不屑道:“康王府蚊蟲大的地方,趙不尤亦非三頭六臂,何須兩都人馬?讓龍弩直回來罷。”

梁師成忙不迭應諾。

走出皇城司,徽宗朝北方宮禁深處略微一看,便對梁師成吩咐道:“撤了儀仗,你隨朕出城走走。”

出城,指的只是宮城,走走,那也只是御馬在走,而徽宗陛下,只會坐在御馬拖曳、唐高宗時期建造的大駕玉輅中,安若山嶽。恰好白日裏他游賞艮岳,身着便服,一切彷彿水到渠成。

梁師成自然不會攔阻。

話說自宣和元年十二月丙申(二十四日),徽宗將多嘴多舌,勸諫他勿要微行的曹輔編管郴州后,再也無人敢攔他與民同樂了。

哪怕當時曹輔只是一名小小的秘書省正字,可不在職遣大小,須知立國至今,對正經進士出身的文臣,流徙編管至南方蠻荒之地,甚至差點渡海到瓊州,已是再也無法加重的極刑了。

其時,徽宗陛下尚且稍有收斂,只乘小輿出行。此時,這座傳於盛唐的重寶大駕玉輅往來宮禁,誰又敢多置一詞?

行出東華門,梁師成頓時瞭然,隨後有內侍脫離隊伍,提前去馬行街那處院落措置。於是,待得徽宗陛下在梁師成的攙扶下,登下大駕玉輅,李師師已亭亭靜立於門外迎候。

“勞師師久候,罪莫大焉。”

御前班直早已凈空周遭街巷,輝煌的燈火照亮了此間,映照出徽宗陛下今日首次露出的和煦笑容。

“不妨事。”

李師師的聲音,宛如她的容顏一般乾淨、空靈,辨不出任何情緒。隨後她便轉身,當先向院中走去,簡簡單單的月白色直領褙子在燈火下搖曳,步步蓮生。

看她走在身前,徽宗亦不生氣,只是笑吟吟地隨她進了院落。

只一眼,梁師成便惡狠狠地落下眼袋,隨後低眉順目,只將目光放諸地上。

即便是陪徽宗見過李師師無數次,這種驚心動魄的感覺,從未改變。

李師師亦始終如一,脂粉不施,黛眉不畫,烏黑濃密的長發輕輕鬆鬆挽着慵懶髻,衣服更是最簡單的樣式,可搭上她的神韻風姿、絕美容顏,梁師成敢言,這世間無人能夠抵擋,無論男人、女人,抑或閹人……

梁師成不知不覺落後了徽宗幾步,這般狀況在旁處幾乎不會發生,因為不能隨時隨地應承官家的召喚,那便是他最大的失職。而在此處,大家卻都像習以為常,徽宗亦從未在意。

入院、過軒、步入后廳,侍女已備好了茶具,煮水點茶,廚房那邊亦在準備晚膳。李師師徑直坐往琴桌,手撫琴弦,頭也不抬,只是問道:“官家今日想聽哪個曲目?”

徽宗興緻盎然,笑道:“換琵琶罷,今日朕想聽《十面埋伏》。”

一言既出,李師師終於抬頭,將烏漆的眸光投向徽宗,徽宗噙笑點頭,李師師便盈盈起身,取了琵琶,坐定之後抹了抹弦,弦聲嗡鳴中,問道:“官家今日,胸中有戰意?”

徽宗擺了擺手,笑意不減:“俗務而已,朕已成竹於胸。師師素來不愛聽,朕也就不多嘴多舌,徒惹你厭煩了。”

李師師望他一眼,不復多言,霎時挺直了身軀,如芙蓉乍出水面,懷中琵琶同時奏響,其聲巍峨,正是《十面埋伏》之始——“列陣”。

……

與此同時,康王府主樓二樓,站了大半日的趙構早已疲乏不堪,但他的身姿,依舊挺拔,只是身上已破裂成條條縷縷的中衣,以及遮掩不住的無數道傷痕,像是在無聲地訴說著慘烈代價。

纏裹在趙構左臂上的襯布跌落在地,糊滿了血痂,看起來並不結實,像是剛剛成型。

胸中的憤怒與怨懟早已不復,除了下意識的強令自己站直身軀,趙構腦中一片灰濛濛的空白,明知道趙不尤就在身前,站姿稍變,對方手中的刀便會如跗骨之蛆,落在身上,可眼睛始終找不到對方,也看不到任何東西。

事實上趙不尤就在他的眼前,毫無形象地癱坐於玫瑰椅上,左臂倚着椅靠,左手托腮,盯着趙構,持刀的右手蠢蠢欲動,卻又許久沒找到出手的理由。

“沒勁!”

趙不尤唾了一聲,偏了偏頭,朝向樓梯下方喊道:“有人在么?”

俄頃,有人回應:“不尤……你這是怎麼了……”

是趙不凡的聲音。他與趙士在樓下枯坐半日,也聽了趙構在趙不尤的折磨下嚎叫了半日。期間制止過,趙不尤卻充耳不聞。半個時辰前,趙士放聲大罵無數句“喪心病狂!喪心病狂!”,之後摔門而出,只留趙不凡在樓下守着,繼續忍受着。

行刑,對觀刑者,何嘗又不是折磨?

“呵呵,大哥啊,小弟一切安好,只是有點饑渴,能讓廚房送些吃食茶水上來么?呃……不讓旁人送,下午小弟見過一個內侍,姓陳,看起來挺好說話的,令人心安,你讓他單獨送來便好。”

“對了,捎帶幾十隻烏桕燭,樓上不多了。”

……

“你且等着。”趙不凡思索片刻,應了一聲,樓下便再無聲響。隨後趙不尤轉過頭來,繼續盯着趙構,像是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一朵花來。

院內亭中,趙不凡將趙不尤的要求講出之後,趙士望望周遭百餘甲士,最終還是擔憂趙不尤狗急跳牆,戕害趙構,揮了揮手:“為他多準備些,九哥也在。”

藍珪也在,聽聞后望向陳寅,尖聲叫罵:“陳寅!你到底與那狗賊有何干係,他為何偏偏允你上樓!”

一臉坦然的陳寅尚未出聲,憋了一肚子火的趙士已下令甲士劈頭蓋臉打向藍珪:“蠢貨!如此淺顯的挑撥,你也敢藉機生事?還嫌康王府不亂!”

少頃,廚房送來了食盒,陳寅接過後正欲進樓,鼻青臉腫的藍珪復又湊到趙士面前,低聲獻計:“趙大人,小底住處有砒霜、有鉤吻,那狗賊說讓康王殿下斷水斷食,只會他自己吃,我們下毒毒死他!”

趙士斜睨他一眼,隨後再次望向金槍班班直,有氣無力說道:“將這蠢貨帶回宗正寺收押,待本官有暇再行處置,他存心毒殺康王殿下,死罪。”

趙士話音甫落,兩名甲士嚯嚯走來,拖起癱倒在地的藍珪向王府外走去,幾步之後,藍珪這才回過神,尖聲呼喊:“趙大人,趙大人!小底絕無此意,絕無此意!小底還有蒙汗藥,蒙汗藥哇……”

這回,哪怕樓上的趙不尤也聽清了話語,他咧了咧嘴,頗覺可笑。

趙構卻充耳不聞,像極遠處西域的枯死胡楊,無聲聳立。

趙士再也無力說話,只是低頭朝陳寅揮了揮手,陳寅便向主樓那邊走去。趙不凡未有跟隨,他也俯身低頭,對趙士講到:“爹爹,讓廚房準備晚飯吧,您也吃點,眼前的破事,看來短時間不會完結。”

“老夫胃口不佳,你安排旁人罷。”說完,趙士走出涼亭,負手立於庭院中央,這是一個月朗星稀夜,二樓上的燈光影影綽綽,透過窗紙,能看到一個站立的影子,那是趙構,趙不尤在什麼地方摸不清狀況。

揮手招來金槍班都頭,趙士輕聲問道:“能看清那道人影么?”

都頭點頭。

“調踏張弩和神臂弓來此,隨時等候老夫指令,只待確認趙不尤身形,射殺之。”

都頭微微眯眼,朝樓上望了望,心中稍作權衡,再次點頭應諾。

金槍班,雖說以槍為名,可御前班直,弓不敢說精通,又有哪個不會使弩呢?龍弩直不在,這事照樣不難。

那都頭自去忙碌,趙士負手望着二樓,喃喃自語:“趙士起啊趙士起,怨不得你藏起來不露面,你有這麼一個喪心病狂的兒子,是不是早盼他死了?只是他如今挾持趙構,老夫投鼠忌器,如之奈何?”

到得樓上,陳寅朝向趙不尤微微頜首,隨後則默不作聲地布菜、換燭。趙不尤坐在椅上,未作回應,倒也看到了他在方桌上寫下了“一都金槍班班直”幾字。

臨下樓前,陳寅在樓梯口回身顧盼,只見趙構如一尊石刻,始終毫無動靜。陳寅搖了搖頭,嘆息而去。

“康王殿下安好。”

“小底不敢言語,只怕惹到對方,遷怒殿下……”

……

這是下樓后,他不知在與誰言語。趙不尤只做不聞,安安靜靜地用飯喝湯,最後,端起一盞冰水飲子,慢條斯理地啜着。

趙構竟全程未有反應,未有給趙不尤再次拍打他的由頭,只是到得最後,聽到趙不尤飲水的聲響,趙構的喉結不自主咽了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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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皇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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