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吃 人
進德坊,緊鄰北城牆,東依瀛水,乃洛陽城內數得上的大坊,住戶卻不多,長興應福禪院與天福寶地禪院佔據了絕大部分土地。
事發地位於長興應福禪院東側,是一家佔地近三畝的院落,臨街處起了數間鋪子,“大將軍香燭鋪”的鎏金大字高懸其上。
坊正跟隨在側,眼瞅趙不尤的目光上移,忙不迭解說:“長興應福禪院興建於後唐長興二年,由惠玘大師所建,因惠玘大師出家前曾任將軍,故此院俗稱‘將軍院’,香燭鋪子大抵亦因此而名。”
趙不尤問道:“東主是誰?”
坊正道:“正是出事的陳家六郎。”
香燭鋪約莫有六七間的樣子,櫃枱后的香燭彩紙佛像卻只佔得一半,另一半擺放着數張座椅,許是供來往香客落座休憩。趙不尤伸指點了點櫃枱后一尊影青觀音像,望着指肚上浮灰,微微蹙眉,回頭又問:“這家鋪子生意如何?”
坊正愁苦說道:“不敢有瞞王爺,小老屬實不知……只是陳六郎素來出手豪奢,在進德坊頗有急公好義的聲名,想來當是不差的……”
隨後趙不尤便不再多問,走出香燭鋪,向西望去。
這條街巷的入口在那邊,長興應福禪院的寺門也在那邊。往日裏長興應福禪院的香火極為興盛,若黑眚未有出現在此,這條街巷本應是人來人往,極為繁鬧的,此時卻人影寥寥。便是如此,巷口至寺門已有八九家香燭鋪子,這裏能有多少生意?
櫃枱后的觀音像尚且帶灰,可見平日生意慘淡,這家香燭鋪,大抵只是用來遮人耳目罷了。
向院中走去之時,趙不尤瞥見坊正慘白的臉色,淡淡說道:“你在外間候着罷,無須入內。”
坊正頓時如釋重負,連連拱手作揖:“謝王爺!謝王爺!”
院內情形令人觸目驚心,饒是以趙不尤與翟琮屢經戰事,屍山血海闖出之人,望之亦覺腹內一陣陣苦水翻騰而上。
殘肢斷臂四處亂扔,臟器內腑滿地狼藉,幾乎每一塊上都有啃噬撕咬的痕迹,牆上、樹上、泥土裏,處處潑灑着斑斑污血。一根青黑的腸子,掛在梅書上晃蕩。一個人頭,連帶半截脊柱,滾落在正堂門外,蒼白的眼眸直愣愣盯向入院之人,臉上的驚怖之色,駭人心神。
翟琮猛地低頭,苦聲說道:“衙內,前院拼湊起來,應當是兩人屍首,是陳家護院。兩人皆是被巨力扭斷脖頸,啃噬血肉后抽出首級……後院乃陳家父母與夫妻四人,與此處相差不大。仵作來看后,斷明皆死於昨夜子時前後。”
趙不尤狠狠闔目,問道:“滅門?”
翟琮道:“尚有一對十歲雙生女不見蹤影。仵作說黑眚喜食小兒,定是帶回了洞府慢慢享用。”
血腥惡臭拚命刺入口鼻,趙不尤閉着眼睛,快速自袖口抽出一條絲帕,系在臉上,這才捂住絲帕吸了口氣,雙眼睜開后,冰寒蘊藉。
“簡直喪心病狂!”
強行穩住心神,目光在院中一寸寸掠過,停留在東牆一道損毀處。
“都有誰人進過此間?”
翟琮道:“早間街坊望見黑眚蹤跡,向巡鋪求救。隨後入得院中者,亦只是小底手下的巡檢與仵作。仵作斷定乃黑眚所為後,小底便封鎖了現場,令人去喚教門措置,並報予衙內。如今教門未至,便再無旁人入內,現場該當未遭破壞。”
趙不尤不懂案件偵破,可一些底層的邏輯大抵相同。偶爾也會考較巡檢司庶務,勘驗現場、追查證據、社會關係、因由動機的道理也曾講過,只是翟琮先入為主,認定這是黑眚作亂,便束了手腳,不敢再查。
自內院出來后,陳家一門慘狀縈繞眼前,揮之不去,趙不尤重重吐了口濁氣,正欲向翟琮說些什麼,卻驀地偏頭,目光投往街巷入口。
彼處一隊僧人正緩緩行來,佛偈低唱,法器輕響,想來是西京教門遣來措置黑眚的人手,可不等他們走到此間,長興應福禪院內又走出一群僧人,將他們攔在了半途。
一群光頭和尚們在那廂爭執,隔得距離挺遠,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趙不尤沉吟片刻,偏頭望向翟琮:“去調人,將那些和尚,以及所有看熱鬧的,一個不漏抓入巡檢司問話。”
說完,他不再理會這邊,轉身向東,去察看陳家東牆外狀況。
……
坊市間怪誕奇聞傳揚極快,晚上吃飯時,月影便問及了此事,趙不尤正在夾菜的雙箸微微一滯,抬頭笑了笑:“是死人了,不過是否黑眚所為,尚未確認。”
“怎麼會不是呢!”月影煞是肯定,“他們都說,黑眚趁夜侵襲家戶,大人只是嘗嘗,揀肉嫩處吃。孩童從無忌口。吃不完亦會帶走。今日之事如出一轍,定是黑眚又出來作妖。”
“兩腳羊”的歷史尚未久遠,李師師與月嬋對吃人之事,比之趙不尤更能接受,兩人仍在默默用飯,看其表情,驚恐甚於噁心,趙不尤卻是相反,只覺胸腹泛酸,沒了胃口。他將筷子放落,苦笑說道:“飽了,你們吃罷。”
過得片刻,月嬋走了出來,默默為他披上了鶴毞,沉默片刻后,怯生生問道:“胃口不好?”
這次來到洛陽,王茹芸讓月嬋隨行,說是有個稱心的使喚人,可到底什麼意思,連李師師這種不縈外物的人也看得出來。只是初來乍到,趙不尤忙於其餘,不及理會,一時便顯得冷落了對方。
清冷的冬夜,月明星稀,錦纏襻內院的水塘奇石、梅樹月桂,錯落有致,各具神妙,在月光中映射出瑩瑩清輝。趙不尤轉過身來,輕輕拉住月嬋雙手,蹙眉問道:“吃飯之時,月影喋喋不休講吃人,你不覺得噁心嗎?”
月嬋顯然是受了驚嚇,不自主抽了一下雙手,旋即靜下來,頭埋得極低,聲若蚊蟻:“妖怪,便是吃人的……”
“那如果吃人的是人呢?”
“怎麼會呢……中原繁阜之地,便是乞兒亦不缺吃食……怎會有人行那惡事……”
“呵,繁阜之地……”趙不尤抬頭望向天空,呼出一道白氣:
“月嬋啊,你有多久不曾出府閑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