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皋
卯時二刻（5點半），韓常帶人在伊川書院裏跑步，一圈過後，趙不尤加入隊尾，身邊正是翟琮翟亮兄弟。
常年習武抑或勞作，至不濟也是經常走路，這年月的人身體素質普遍挺好，尤其是普通人家，短短几日內眾人已能跑完早晚各十里地。肉食管夠，隊列、兵刃與體能訓練整天，晚間識字讀書，在這個三日一操、十日一演便是精銳的時代，過段時日加上射藝與騎術，趙不尤相信一年之內，便能將這些人練成天下最武勇之士。
喊號聲驚醒了翟興、翟進與牛皋，還有兩個叫董先、張玘的澠池少年，他們看着這邊雄壯的身姿，聽着整齊如一的囔囔踩雪聲，嘖嘖稱奇之餘，又納悶不解。
趙不尤並不曉得，這個叫董先董覺民的黑臉少年，與牛皋牛伯遠，在原本的時空中，同時被劃歸岳飛麾下，生前也都曾被封為承宣使一職，董先甚至還久任岳飛軍中踏白軍統制官。
至於張玘，董先死後，他仍在為南宋南征北戰，最終在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救援海州時親身沖陣，中流矢而亡，馬革裹屍，英烈千古。
這兩個與趙不尤同歲的澠池陽壺農家少年，乃翟琮與翟亮好友，昨晚翟琮攜兩人向趙不尤敬酒，請求投入門下，趙不尤相信翟琮，也點頭應允了。此時看着院內跑步的隊伍，董先與張玘心生意動，卻也不敢貿然入列，生怕擾亂了隊列。
早操既畢，趙不尤望見火光下翹首觀望的兩人，轉頭吩咐翟亮：“你今日負責教會兩人隊列動作，晚上入列跑步。還有，你說兩人擅使刀槍，用錢銀補償，你看着給，讓他們教給大家，不願也無妨，無需強求。”
對趙不尤而言，這兩人只是籍籍無名的農家子，不曾在他的印象中翻過浪花。至少在當下，他對兩人的觀感，與汴梁招募的農家子並無二樣。頂多是有些武力，隨翟琮翟亮為非作歹多年，心狠點手辣點而已。
用罷早食，天色這才大亮，翟興翟進等人領着趙不尤騎馬在鳴皋鎮周遭遊逛。且說，鳴皋鎮乃至於整個伊陽，本就是秦嶺余脈中的伊河河谷，伊川書院數百步外便是伊河，兩岸則是群山列峙。溯河南下，雖說道路險阻，卻也可通往汝州、鄧州、襄陽等地。若女真人南下，這便是趙不尤為家人擇選的後路。眼下能拿來說服趙士起的，卻是要在這邊設立工坊，用來製作糖霜、雞精、香皂，工坊治理嚴謹，翟家在外圍遮護，不虞泄密。
白皚皚的群山延綿起伏，趙不尤指向東南一座山頭，問道：“那便是九皋山？”
“正是九皋正峰。“翟興笑着解釋，”往大里說，衙內能看到的和看不到的，東至紫羅山，西至王莽寨山，南至崖口，北至龍門皆是九皋山廟地。”
他自嘲說道：“小人在此長大，見慣了文人學士至此遊玩，時常聽他們吟詩唱曲，卻也只記住了打小聽慣的‘鶴鳴九皋，聲聞於野’一句。”
“不重要。”趙不尤搖頭說道，“詩詞小道，怡情而已，為人成事卻不在這些。”
翟興笑了笑，不着痕迹地恭維說道：“花魁盛宴一夜，衙內才名響徹天下，也只有衙內敢說此言。”
去了大莘店一趟，翟興將釀酒工坊設在這邊，昨晚的酒味略顯寡淡，趙不尤取出兩個規格相同的瓦罐，對翟琮說道：“兩罐中其一裝滿清水，另一罐則裝滿悶倒驢，上秤稱重，將悶倒驢的重量調配至清水之零點九，日後釀酒皆照這個比例來做。”
如此一來，便能確保悶倒驢在四十度至五十度之間，大抵便會與後世的白酒相似。翟興翟進一頭霧水，學過加減乘除的翟琮卻已然聽懂，隨後他自然能教會釀酒師傅，無需趙不尤費心。
想了想，趙不尤又道：“再按零點八的比例釀製幾壇，不是用來飲用，留在家中備着，若有人受傷，用這種酒清洗傷口后，再敷藥包紮。”
翟琮不問緣由，只管點頭稱是。
鳴皋鎮距洛陽不足五十里，酒務歸洛陽管轄，得榷曲釀酒。如今已過了時節，若想售賣烈酒，唯有明年拿到酒麴方可。翟興翟進在大莘店也只是買來成酒蒸餾調製，鍛煉人手，為來年做好準備。趙士起也在洛陽城內收購酒樓，據說已談妥三四家，趙不尤未有詢問，並不清楚。
午後回返伊川書院，房間裏有提前備好的硫磺、木炭、硝石、棉布、宣紙以及各樣動使，此後數日，趙不尤獨自鑽在房內，除了早晚出操，以及晚間一個時辰的教眾人識字、算術，幾乎從不出門，便是外出用飯，也會令人守在門外，不允任何人入內。
黑火藥的配比自然曉得，可若想實現預想中的威力，硫磺、木炭、硝石的提純配置，每一步都得極精細、極慎重。趙不尤知道，有個叫諾貝爾的傢伙屢屢與死神擦肩而過……他可不願先與趙佶死去。如今只是試驗，日後也用不了許多，無需着急。
四日後，趙不尤提着一塊背包，獨自走入深山。背包上整整齊齊的束着線繩，一如他要求的隊列，橫平豎直，賞心悅目。
與九皋山隔河對望的山頭喚名關嶺，這日下午，在關嶺山腰上一處狹長的洞窟外，趙不尤點燃導火索后，火急火燎跑到遠處一塊巨石后躲好，只消片刻，震天介的轟鳴響徹雲霄，山洞霎時崩塌，山體為之晃動，山石簌簌滾落，黑壓壓的飛鳥衝天而起，遮天蔽日，無數只野雞、野兔、野豬、獐子等各種走獸惶惶急奔……趙不尤望着腳下因急不擇路撞在巨石上暈倒的野兔，咧嘴笑了。
對了……還需要琢磨琢磨熱氣球，用什麼絲綢？該如何防火？
明礬浸泡大抵可行。
但不管怎麼說，用宣紙、棉線、黑火藥搓揉的導火索能用，的確令趙不尤欣喜不已。
……
巨響驚動了整個鳴皋鎮，站在山腰，趙不尤望着山下影影綽綽的人形，一時無奈。街道上、空地中，能看到許多人跪俯在地，祭山拜神，甚至有人直接抬出香案，準備貢品，儼然一副大操大辦的樣子。
這便無法下山了……
趙不尤苦笑坐下，打定主意待天黑后再行下山，那隻暈倒的兔子尚在眼前，他便拾起一段枯枝，撥弄這隻兔子玩耍。
日頭西斜，有山風在林中嗚嘯，趙不尤打了個冷顫，喃聲說道：“再不醒來，殺了你做衣服穿……”
許是聽到他的威脅，這隻蒼兔彈彈前腿，睜開了眼睛，它並未看到趙不尤，掙扎幾下后勉強爬起，笨拙地蹦了好幾圈，若非趙不尤及時收腳，或許它又能撞暈自個兒！
好半晌，這蒼兔才晃晃悠悠往山下而去，只是不等它蹦出趙不尤視線，一個閃亮的槍頭便把它釘在了地上……
“哥哥，你為甚認定這山裏的動靜是王爺所為？”
“不為甚，就是。”
“來的路上不有人說是蟒精升天，被老天雷劈嗎？俺覺得這話才對。”
“便是雷劈，也是衙內使出的手段。”
“嚯！這麼厲害！哥哥你親眼見過沒？在大遼王爺是不是也使了雷法？要不西軍幾十萬打不過，你們幾個人便贏了！這段時日俺可是殺過好幾個西軍，扎手的很！想必遼軍更是厲害……”
……
嘩啦聲中，一把腰刀劈開趙不尤身前的荊叢，兩名少年的身形便露了出來，他們也看到了坐在石塊上的趙不尤，愣神剎那后忙不迭見禮。趙不尤望見董先身上掛滿着小獸，僅蒼兔便有四五，那蒼兔已分不清是哪只了。他嘆了口氣，起身往山下走去：“覺民。”
“在！”董先再度抱拳，身上晃晃蕩盪。
“下山後，你身上的野味，不得少半隻。”
“嘿嘿，好！說不得俺還能再揀幾隻。”
趙不尤瞥他一眼，淡淡說道：“做熟后，你也不得吃半口。”
“呃……好……”
如此一番對答后，趙不尤這才問向翟琮：“來找我？”
翟琮隻字不提其餘，只是笑着說道：“天色已晚，來喊衙內用飯。”
吃飯時卻有一椿趣事發生。
前段時日，為擒拿西軍亂卒，翟興翟進委實邀來不少江湖好手，趙不尤來的時候，大都已經散去，牛皋、董先與張玘卻滯留未走。董先與張玘是孤家寡人，無所事事，想等翟琮翟亮回來見上一面。牛皋在汝州卻已成家，且有了兒女。到得如今，趙不尤已然明白，牛皋不走，只為貪酒。
殺人見血當天，牛皋借口不服酒鬼之名，死活要與酒鬼拼酒，那天的酒約莫三十多度，一盞盞往嘴裏倒，半個時辰不到，牛皋約莫喝有兩斤，當場睡在桌下。初次殺人的酒鬼一口菜沒吃，硬生生從頭喝到尾，儼然神色如常！
身邊的韓常告訴趙不尤，酒鬼打小葷腥不沾，只吃素食，三鄰五舍都說他有佛性，本是要送往寺里的，可他偏偏見酒便挪不開步，家人這才打消了念頭，且極其能喝，從未醉過。
親眼看到酒鬼喝了四五斤，趙不尤心知又遇到了一個酒鬼……這種人少，但不是沒見過。
隨後，牛皋酒醒后引為奇恥大辱，定要與酒鬼再見個高下。可酒鬼再訓練期間不敢飲酒，牛皋聽說他每隔六日，休沐一天，便按捺性子苦等。這天晚上，就着董先獵來的野味，兩人再度對決，毫無意外，牛皋再度敗北。
眼看着牛皋鑽入桌底，眾人這才安心用飯。趙不尤有意在此建一座莊園，與翟興談了會兒，便將事情定了下來。
伊川書院除了這些房舍，尚有十餘頃學田，不缺土地。倒是翟興憂心伊陽的匠人手藝不好，有些大木需要從南方買來，一時也難齊備，等趙不尤說完只求實用、不求華美之後，事情便再無難處。
翟興拍着胸脯保證：“衙內只管放心，待衙內汴梁大婚回返，定能完工。”
隨後他主動解釋道：“李彥括田禍亂京西最甚，附近州縣破家流亡者不計其數，山中的盜匪層出不窮，流民更是較往年大災時多了數倍，隨便賞些吃食，便會有無數力工可用。”
趙不尤默然半晌，再無言語。
翌日凌晨，門外並無跑步時的喊號聲，趙不尤依然醒得極早，他提了跟長槍正欲走到院中玩耍，卻撞見牛皋悄無聲息地正牽馬溜逃。
“……見過王爺。”哼哧良久，牛皋終於還是放下馬韁，俯身作揖。
光線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趙不尤淡淡回了一句：“要走？一路安好。”
說話間趙不尤腳步未停，錯過了牛皋，隨後他便又聽到背後憋出了一句。
“好教……好教王爺知曉，俺只是今日要走，這馬……這馬卻多日未動，醒來無事，牽它在院中遛遛，松泛松泛……”
趙不尤轉身回頭，目光投往馬背上的包袱、酒罐，良久未有出聲。過得片刻，牛皋的頭便愈發低垂，落到了胸前。
怎麼說也是一員悍將，如今卻活得這般小心。
趙不尤暗自喟嘆，緩聲說道：“原本與本王無干，可你主動欺瞞，本王不喜歡。”
牛皋的背脊愈發彎曲，不敢再言。
趙不尤想了想，又道：“聽說你在汝州是個弓手，洛陽有個巡檢司本王準備拿來，你回汝州將家人接來洛陽，為本王辦差罷。”
牛皋霍然抬頭，旋即半跪行禮：“謝王爺！”
在汝州，牛皋與縣尉王俊素來不合，一身本事卻屢遭打壓，廝混多年只是普通長行，酒錢也不足，何談養家？
趙不尤既至，雖說有翟興幫襯，他也只是搭上了一句話。這幾日籍着與酒鬼斗酒之名，賴在此處，何嘗沒有引起趙不尤關注之意？
昨晚再度在酒桌上丟人現眼，卻仍未換來趙不尤隻言片語，牛皋終於心灰意冷，只覺丟人，這才準備悄然離去。焉知峰迴路轉，竟然在此時得遇天幸！
至於傳聞中趙不尤與官家不合……他牛皋只是鄉野屁民，能攀上宛平郡王已是祖墳冒煙，哪管其餘！
“本王今日要回洛陽，你來之後直接去錦纏襻找我，家人也帶去府中安頓。”
“是！”
“日後莫在本王面前再有半句謊言。”
“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