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居 洛

第100章 居 洛

宣和四年冬十一月二十一,西京洛陽臨圜坊,河南府廨。

這日一早,河南府通判唐佐頂風冒雪來到公堂,卻是連鶴毞上的積雪亦不及抖落,徑直走向杜充,急聲說道:“公美兄,他來了!”

彼時杜充正負手立於堂前檐下,望着院中一樹旱梅出神,據說這株旱梅乃唐末張全義手植,花期甚早,此時已有骨朵生成,風雪中含苞待放。

冬至已歷,數九寒天,杜充立於堂外,卻也只是一身官服,未着大毞,腰背筆直挺拔。聽到唐佐聲音,杜充轉身過來,只見他年約四旬,樣貌方正,威嚴肅穆的樣子,洪亮的聲音不急不躁:“來便來了,輔之兄慌亂何用?”

他這番鎮定,襯得唐佐愈發不堪。唐佐愣了愣,訕訕而笑:“只是不曾想此人行事竟如此隨意……”

官場自有規矩。照理說,趙不尤任職留守司主官,赴任前應當提前知會,令下屬有所準備,並出城相迎的,隆重點甚至會籌劃上演一出百姓恭迎父母的戲碼。旬月前杜充上任便是如此,洛陽的耆老鄉紳出城十里相迎,彩樂鑼鼓喧天,當紅的女娘素手敬酒,喜氣洋洋,一派魚水同歡模樣。

杜充亦是如此為趙不尤準備,若說純屬好意,那也不見得,十六七歲的少年,讓白髮蒼蒼的耆老顫巍巍道左相迎,受得起么?可你要真挑毛病,也無話可說,風習如此,難不成只是因由年弱,你便不是百姓父母了?在杜充看來,趙不尤唯一能做的便是以禮待人,以謙和示人。如此一來,未入洛陽城,他氣勢先弱三分。

未料想他全然不顧規矩,漏夜入城,甚至未有走正經城門,也不知在哪處罅隙里鑽了進來,若非更夫在錦纏襻門外遇見,隨口問了幾句,唐佐亦不會知曉。

至於杜充,知道的更早。洛陽城內擺在明處的便有皇城司五百五十、內園司五百一十員額,官家遣他來此,怎會毫無助力與他。

出城相迎之事已準備了幾日,如今像是一拳打在空處,反倒扭傷了自身,滋味並不好受。

既然趙不尤入城,擺在眼前的便是一椿無法避免的衝突,只是不知趙不尤會不會仍然不講規矩。

百餘年來,西京留守慣常由河南府尹兼任,衙署唯有此地一處,朝廷命趙不尤為西京留守,卻不曾為他指定公廨,他會來爭搶么?

唐佐愁苦說道:“公廨之事關乎顏面,此子年少氣盛,膽大包天,下官本想籍着城外迎送不輕不重地探其秉性,如今局面……他畢竟是郡王,你我與之見面須得行禮,不如不見,坐等他上門罷。”

杜充想起睿思殿面聖,官家之殷殷期盼,哂笑一聲,目色睥睨:“輔之兄,莫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你我皆是東華門外好男兒,為官二十餘載,治下奸尻滑吏、豪紳匹夫帖然服膺,豈是他黃口孺子可比!留守司乃閑司,他何德何能與你我爭搶公廨?只管以不變應萬變,他但凡有些許張狂,本官定會參他,吏部、大理寺、宗正寺……哪個管不了他!”

與杜充、唐佐的心思相似,許許多多的西京留守司官員便裝聾作啞,只做不知,暗下決定晚見趙不尤一日便是一日,只要趙不尤不傳書行文過來。

掌西京宮鑰、皇城司、內園司的入內內侍省供奉官容佐,坐在廣運門內的官廨正堂,圍着炭盆,望着外間紛飛大雪賞覽,有小黃門過來向他稟告已將趙不尤入城的消息知會各處,他不置可否,抬手指向外間,大笑說道:“好一場瑞雪!你說,這是否預兆着某即將返京?”

那小黃門俯首笑對,卻是並不贊同:“大人簡在帝心,換平日是要回京的,可如今趙不尤既至,換旁人掣肘打壓,官家定不安心,也只有大人……所以大人許是得勉為其難滯留些時日了。”

容佐愣了愣,唉聲嘆氣:“倒霉催的!”

幽居洛陽十餘年,前些時日,梁師成失勢,容佐及時彈劾了誤入景華御苑的監西京洛南稻田務崔德符,致其奪職編管,上下打點之後,容佐殫精竭慮治理西京皇城的政聲亦傳入了官家耳中,本想能調回汴梁的,如今卻出了趙不尤這等變故!

片刻后,容佐笑出聲來:“罷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汴梁那邊傳來消息,梁相提舉西京嵩山崇福宮,卻也是想來洛陽定居!當年在汴梁,他屢屢挑釁,將某擠至此地,如今他再過來,形勢卻大有不同……某在他身上先討些利息也好,哈哈。”

容佐本就生得臉肥耳大,膚色極白,平素又極愛笑,這一笑便如廟裏的佛陀也似,令人心折。小黃門抬頭望去,笑顏相對,卻不防對面陡然扔來一支加炭的火鉗,霎時將他的額頭砸破,血流滿面!

尖厲的聲響咆哮滿堂:“滾!再出現於某當面,某將你活剝生燉嘍!”

……

臨圜坊東臨乃從善坊,錦纏襻位於此間。

夤夜入城,用罷飯月影也將浴桶里放好了熱水,趙不尤躺在裏面,不知為何想起孩童時李寶帶他下河洗澡,隨後又想起當初過白溝河,暴雨中河水渾濁,腦袋一直露在河面上,那狗刨還是李寶教會的……不知不覺便睡著了,月影進來喊了好多聲才聽見。早上醒來精神倒是極好,尤其是在紛飛大雪中呼吸着濕冷的空氣。

耍完一趟大槍,走到廊下,月影過來幫他拍打背後的積雪,好奇問道:“小王爺練的是什麼槍法?”

“桓候大槍,陳教頭教的。”

這年月的武藝皆是殺人技,除了勁力駭人,套路卻稱不上優美,事實上月影也不感興趣,她隨口問完,便說起了其餘。

“一大早前院的韓修武便帶人出門沐浴,隨小王爺來的人全去,翟忠訓、翟保義,還有蕭峰也去了。浴室不遠,延福坊便有一家。”

自燕地回來之人,多多少少皆有封賞,陳廣和韓常是大使臣,修武郎;翟琮翟亮則由無品尉勇進為正九品的忠訓郎、保義郎。只是給了個階官,差遣卻都沒有。況且武職並不值錢,趙不尤幾乎未曾關注過此事,月影陡然如此稱呼,他一時間竟未反應過來,過得片刻才點了點頭:“我知道。”

幫趙不尤系好鶴毞,月影後退兩步,端詳了剎那,笑得溫婉:“小王爺生得俊美,穿什麼都好看!吃飯吧,奴婢讓廚房準備了肉湯。”

她雖自稱奴婢,可對趙不尤來講,倒是姐妹一般的存在。

印象中王茹芸有過四位貼身侍女,皆以月為名,前兩個嫁了人,隨後是月影。隨着月嬋長大,月影便領起了爹娘院中一應事務,這些年曆練的愈發乾練,洛陽這邊買了宅院,也是讓她提前來接手、佈置。

“你呀~”趙不尤笑了笑,隨她進房用飯,“來洛陽這段時日,感覺如何?”

“定是不如汴梁的。”

月影說道:“街上的人少了很多,南市北市也不如馬行街、州橋繁華,動使也難採買,小王爺房內的楠木圍床,奴婢找了許久才挑到滿意的。好在來的時候帶了不少屠希筆、陳瞻墨、澄心堂的紙……這邊日常所用,亦有商戶從汴梁運來售賣,貴了些……”

月影出自汴梁,對洛陽看不上眼,言語中顯得輕視,趙不尤與她熟稔,心知她只是就事論事,別無他意,便低頭用飯,聽她站在一旁絮絮叨叨的說著。

“……隔壁是文潞公家宅,上上下下住了幾百人,屋舍要比錦纏襻多上許多,院子也大,不過等買下趙家的宅院便好了……”

“哦對了,去歲起,洛陽鬧黑眚,坊間傳聞長得像人,蹲琚如犬,石炭一般黑,看不清眉目。剛開始還只在夜間出現,掠食小兒,如今愈鬧愈烈,白晝也敢入家為患了……”

彼時趙不尤喝完了羊湯,正接過月影遞來的絲帕擦嘴,聞言他微微愣神,問道:“官府怎麼說?”

“一年多了,官府亦無計可施。”月影蹙額說道,“黑眚是妖怪,高僧仙長方可降服。只是它呼嘯山野,縱橫坊市,難以遇見……倒是崇德寺的符咒頗為靈驗,貼在家中,黑眚自是不敢侵擾。奴婢聽說后,亦去求了十餘張貼在家中,也從未見過黑眚。”

趙不尤稍作沉吟,問道:“其他庵觀寺院的符咒便無效用?”

月影遲疑說道:“或許有用吧……聽說也有不好使的,崇德寺的最為靈驗,雖說貴了點,圖個心安罷。”

《五行志》載五行水氣而生的妖怪,謂之“黑眚”。趙不尤卻對這些精怪之說分毫不信,他坐在那裏想了片刻,嗤笑說道:“時亂多妖邪,遇到了再說。”

“怎麼能遇到呢。”月影不滿說道,“小王爺乃星宿臨凡,妖魔鬼怪躲之不及,怎能敢讓小王爺遇到!”

“哈哈,照你說,我既然至此,日後黑眚便會隱匿不見?”

月影慎思良久,重重點頭!惹得趙不尤一陣大笑。

昨日夤夜入城,敲開門便是洗漱用飯睡覺,這號稱有園林之美的錦纏襻無暇細看。大雪紛飛之際,有事亦不會急於一時,用罷早食,趙不尤便與月影各自擎着油紙傘往後院閑走。

冬日裏的西京園林自然賞不出花來,只是要草草走上一遍,對整個宅院有個粗略印象而已。

錦纏襻左鄰文彥博家族宅院,右邊是當年趙普的府邸,兩相擠壓之下,便成了一個東西狹窄、南北極長的可笑模樣。房舍確實不多,前堂后寢兩棟木樓,連個偏院也無,餘下的便是東西兩側的偏房、耳房。後院的園林狹長,小徑曲折,偶有亭台軒榭點綴,一方小池,三三兩兩的喬木、奇石,叢叢簇簇的灌木,被雪花裹了一層,看不出原本模樣。

池塘畔有一處三層木舫,下層四壁敞開,二樓三樓卻是有軒窗木門封堵。登梯上樓,房內的傢具顯然是新置換的,三樓茶案邊玫瑰椅上墊着厚實的毛皮,趙不尤徑直走上前去,推開一扇窗戶,左右張望,白雪蒼茫中影影憧憧的樓宇便收入眼中。

洛陽城終究比不得汴梁,眼中的商鋪並不密集,偶有酒樓、雜貨鋪入眼,在大雪中也顯得清凈、寂寥,少見人蹤,走街串巷的貨郎亦消失不見,於是白皚皚的四野盡皆闃然,如一幅無聲的水墨鋪陳眼前,絕美,卻少了些煙火氣息。

默默看了會兒,趙不尤微微蹙眉,倒也未有言聲,只是返身坐回茶案前,看着月影拿婢女剛剛送來的熱水分茶點茶。月影望他一眼,復又低頭,手上不停,口中敘起了閑話。

“小王爺今日不去公廨么?”

“閑差而已,有何值得去看。再者,距朝廷限定的時日尚早,我還想多歇息幾日。”

“也對。”許是受到說話影響,茶盞上蒸騰的水霧化作一團,這遭點茶不盡人意,月影顰眉放壺,將一盞茶遞過來。

“前段時日,花魁盛宴上的詞曲傳來洛陽,好些人來家中拜訪,隔壁的文潞公後人、文忠公後人、朱希真……還有洛陽最大酒樓樂天樓的東主胡安定,他與老爺認識,也過來問家中既然在洛陽置宅,小王爺什麼時候會來小住……卻不想小王爺直接赴任來的。若被他們知曉小王爺到了,免不了會有好多場酒宴。“

她笑了出聲:”嘻嘻,洛陽城今年的四大行首,樂天樓便佔了兩席,其中有個胡女喚鄔輕曼的,坊間傳聞身姿妙曼,舞旋冠絕天下!”

文彥博、富弼後人倒也罷了,朱希真是朱敦儒,洛中八俊之詞俊。可月影所言重點顯然是在樂天樓、鄔輕曼身上。趙不尤側目望她,問道:“這麼多年,我常去青樓?”

月影掩口輕笑:“這麼多年,也沒見過你因填詞而名動天下啊。”

“莫說這些無用的。”趙不尤笑着搖頭,問道,“你在這邊,聽舅舅說翟琮翟亮的父親也有幫忙,你感覺兩人如何?”

“可用。”月影正色點頭,“翟家兄弟在洛陽破落戶中頗有威望。奴婢至此,二人亦遣人在前院聽用,有時外出採買,其下屬遇見的巡檢弓手多有交情,人熟面廣。且二人對家中執禮甚恭,對小王爺更是欽佩,在洛陽這邊幾乎抵得上半個大官人。”

趙不尤點了點頭,未再言聲。

伊陽大豪上不得檯面,好聽點叫遊俠,不好聽與月影口中的“破落戶”大抵相類。階層的遷躍難如登天,翟興翟進找不到路子,當初讓兒子陪他北上,是一場富貴險中求的潑天豪賭!且不論他們與王倫的交情、義氣,這種人大多光棍利索,認定之事,斷不會再有反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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