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狗吠空垣牆
韓常回來后,前天已令他隨着安九,先行出城挑人。
莊子無名,四五百戶人家全部是家中佃戶,大多都有十來年光景了。家中也不指着從土裏刨錢,以寬待人,災年荒年還會減佣,只要用心勞作,不愁過活。
一望無際的田野中,有大樹簇擁之處便是家中莊子,籬笆土牆棚舍,雞鳴豚叫犬哮。
正值農閑時節,走在莊子裏,不時能遇到三五家戶聚在門前閑聊,陽光暖烘烘的,男子蹲在一起,閉目養神,偶爾說句話搭聲腔;他們的妻子坐着石墩杌子,湊在一起,身旁放着針線筐,邊做女紅邊說著家長里短的閑話;孩童在旁邊嬉戲打鬧,跑得遠了,便換來大人高聲呵斥,你追我趕回來,安逸、祥和。
路過旁邊,他們會拘謹地站立起身,大多說不出什麼言語,只是吶吶賠笑。遠迎出庄的管事徐信會介紹說這是小王爺來了,他們便愈發緊張,不知所措。趙不尤笑笑,信步走過。
莊子中間,有家中別院,一行人未有停留,徑直走向莊子那頭的打穀場。韓常遠遠望見,迎上來說:“衙內,站了近半個時辰,皆是肯聽話能下死力的莊戶漢。”
直至離開汴梁,燕京四大姓也不曾來家中拜訪,老實說,對韓常再次回來,有些意外。趙不尤不曾問他是誰的主意,他自己,還是韓慶和抑或趙秉淵?這種事論跡不論心,待他如常便好。
放眼望去,打穀場中站着三四十名少年,十人成行,身姿挺拔。
按趙不尤吩咐,安九與韓常來庄中挑選元隨,十七八年歲,身量體態皆有要求。他們已經成人,有的甚至娶了妻生了子,下田幹活正當其時,在家中是能頂門戶的丁口。即便如此,莊子裏的管事徐信傳出風聲后,家門檻幾乎被踏破。多年跟趙家過活,他們待下人如何,都心中有數。若有幸得選,一年攢下的錢銀,比種幾年地都強。倘若能得小王爺滿意,稍有提攜,那便是祖祖輩輩修來的福報。
也有心存報恩之意的,路上徐信說,前年才來的一家莊戶,感激趙士起給全家飯吃,非要送十四歲的小郎過來,他沒敢通融,喝罵了回去。
這些人中,徐信根據平日的風評,先做篩選。韓常查驗了身高體力,安九又分別交談幾句,留下的便是眼前這些人。
“我只是來看一眼。”
走到這些人身前,趙不尤偏頭對韓常說道:“現在說不得准,還要辛苦你與九爺爺在此呆上月余,這些人肉食管夠,白日裏練體,晚間識字,到得最後,能通過考核的,才算留下。”
看得出來,他們對眼前機會都很珍惜,穿得都很乾凈,有人甚至將過年準備的新衣穿在了身上。一日光景,能站得直已經令人滿意。趙不尤略看了看,未有與任何人說話,便轉身離去。
沒有打算留下吃飯,中午還要回城,將蕭峰也留下訓練后,趙不尤跟着徐信走上了一條他所謂的近道,隨後剛出農莊不久,趙不尤便勒馬停下,隨後身後的翟琮翟亮拍馬向前,噌噌作響,抽出長刀。
幾十步外,數十人自道旁的棗林里鑽出,緩緩走到路上。趙不尤面無表情,偏頭望向徐信,他已經跪俯在地,嗚咽出聲:“求小王爺看一眼他們,若有一人可用,便可救活一家……”余光中,那些人也全部跪在了路上,頭埋在土裏,辨不出年齡長相,只能看到他們衣裳破爛,身形羸弱。
翟琮翟亮的馬兒在不安的打着響鼻,兩人控馬未進,等着趙不尤發話。趙不尤轉頭朝左明月無聲笑笑,左明月回以微笑,顯然未被嚇住,趙不尤心中安穩了幾分,冷聲問向徐信:“哪來的?”
徐信頭也不抬回道:“七裡外,招討營村人。”
趙不尤不清楚招討營在哪,可這是開封府轄境,這幾年附近未遇天災,同一個村莊,數十名男子淪落如此,若照方才比例,背後是上百戶農家活不下去,委實匪夷所思。徐信在家中也是頗得信重之人,他既然如此做,總會有個理由。
徐信抬起了頭,淚流滿面:“小王爺,年初李彥括田,招討營外遷家戶眾多,百餘年來,焉能尋得當初田契,二百餘戶上千畝地,被強行充公。為佃則狠受盤剝,免夫錢一出,更是再無半點活路。他們已乞討半年,如今天氣日寒,眼看是撐不下去了……小人常年居此,澆田糶谷多有往來,實是不忍再看……還請小王爺大發善心,能用一人便好……”
趙不尤嘆了口氣,抬頭望去,碧空如洗,澄澈清明,眼前卻是一群走投無路的百姓:“明月,讓翟琮送你先回莊裏,與九爺爺一起。我去招討營看看,片刻便回,可好?”
昭君帽在輕輕搖晃:“他們並非惡人,妾身不怕,要與你同行。”
“也好。”趙不尤勉強笑笑,點頭應允。
“徐信,你頭前帶路,去招討營。”
老實說,趙不尤還是覺得難以置信。東京城距此不過二三十里,城內綾羅綢緞醉生夢死,幾十裡外便有以百戶為單位的人過不下去?稍遠處呢?括田之事最初是在汝州開始的,那邊的百姓是如何過活的?
眼前之人尚知廉恥,尚存理智,徐信上前一說,便讓開了道路。可再餓些時日,他們會不會不管不顧,直接為盜為匪,揭竿而起?
這便是李彥的功績?他甚至因此而替代了梁師成的位置。
遠遠望着招討營,臨近午時,村內炊煙寥寥。徐信說,有些家戶將田地留存了下來,三鄰五舍的,甘願接濟些時日,可到得如今,他們也無能為力了,甚至很多家戶也被拖累的仁至義盡,無以為繼。原本招討營有近千戶人家,是附近頗大的村落,如今搬離的、舉家外出乞討的、甚至有家中死絕的……已不足六百戶。
陽光正好,招討營村空蕩蕩的街巷不見人影,偶爾有老狗走過,瘦骨嶙峋,有氣無力,冷漠的瞥了一眼眾人,便垂着頭溜牆走了。
許多家戶已經荒廢,門楣破敗,庭院荒蕪,牆垣頹坍。隨意進了一家,老婦躺在床上閉目等死,有人進來也無力睜眼,不成模樣的被褥中,她的身軀縮成一團,稚童般輕巧;年輕的婦人看不出本來顏色,麻木的看着他們進來,沒有絲毫反應,只是騙着懷中嬰兒吸吮她乾癟的**。
徐信說,這家男子也在方才那群人中,憨厚老實,本來是一個壯實的勞力,如今爹爹餓死了,剩下的人大抵也撐不了幾日了。
走出門外,趙不尤看着翟琮翟亮走進一戶人家,買了兩碗清水般的粥湯端來,心中一片冰寒,只後悔當初北上,未將李彥碎屍萬段。
可有趙佶為帝,沒有李彥,亦會有王彥、劉彥、張彥……
……
“九爺爺,我被封郡王,是否也有公田與食邑?”
“有。“安九點頭說道,”食邑一萬七千三百戶,實封五千戶……不過你尚未領過俸祿,你爹爹也懶得與朝廷分說,還不知以後會怎樣。”
趙不尤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農莊的別業里,陽光正好,趙不尤與左明月、安九坐在院中說著閑話。翟琮翟亮被他遣回了城,一人回府取些錢銀,另一人則去康王府,讓趙構帶幾個廚娘過來。徐信去組織莊戶們家家都熬粥做飯,送往招討營,耗費算他趙不尤的,待翟琮帶錢過來,自會補給他們。
安九沉默了片刻,嘆息說道:“小公子,管不了的……”
“前日剛來,招討營那邊的事,徐信便說與老奴了……可那是數百近千丁口,大多是老弱婦孺,小公子你心善,可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啊……”
“不妨事,九爺爺,我能想到辦法。”
趙不尤笑了笑,也不管老人嘆息,偏頭與左明月說話:“明月,你覺得呢?”
左明月搖了搖頭:“不尤,所謂食邑,也只是虛榮,朝廷會給你錢銀補償,不會真分封土地的。無法安置他們。”
“我知道。我方才只是在想,以前不在乎俸祿,到得最後,也不知便宜了哪個蛀蟲……軍中吃空餉成風,這是實實在在該發的,我若不領,你信他們不會私拿?我拿來補給百姓,總比那些蛀蟲貪墨了要好。”趙不尤平靜說道,“爾俸爾祿,民膏民脂,取之於民,也該用之於民。”
頓了頓,他的語調變得輕鬆,促狹問道:“我的意思是,我的俸祿本來交你處置的,如今卻要拿出來揮霍,你有沒有意見?”
左明月頓時霞飛雙頰,她悄悄望了一眼安九,不滿說道:“不尤啊……”
神態、語調、微動作,看得出來,左明月對他所言並無意見,趙不尤心中高興,語氣卻顯得黯然:“之前我曾決定,再不管趙家破事……可如今事在眼前,我說服不了自己冷眼旁觀,也不知道李寶會不會在地下埋怨我。”
院外忽然傳來一陣歌聲,是男子的聲音,扯着嗓子在吼。
“新禾不入箱,新麥不登場。待及八·九月,狗吠空垣牆……”
如今已是十一月,方才遇見那條老狗,卻是連叫喚的力氣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