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部)第94章
“你既然都讓她看孩子了,現在再擔心又有什麼用呢?”桂卿耐心地勸道,並且接下來還引用了一句並不恰當的名言,儘管他並不喜歡尋柳對母親在用詞上的大不敬,“俗話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嘛。”
“我就是既要用她又要疑她,怎麼了?”聽他竟然敢這樣講,她肚子裏的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而且來勢洶洶不可阻擋,他一看就知道情況有點不對,“天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我絕對不會平白無故地討厭一個人的。”
“其實我最煩的就是這一點,”表明自己的態度和立場之後她又憤憤地說道,“她仗着我必須得用她,就在那裏倚風作邪,沒好歹地作弄我,作弄這個家,一點好心眼子都沒有,真是氣死我了。”
他只好老老實實地聽着了。
“你都不知道,”她接着抱怨道,小嘴一張一合的,那是越說越生氣,越生氣越想說,如此惡性循環,“有好幾回她都在那裏有意念叨着,嫌我不會伺候孩子,嫌我幹活幹得不好,說什麼恁有本事別用我呀,我這不好那不好的,恁最後不是還得指望我嘛。”
“張桂卿,你這個當兒子的也好好聽聽,她這是什麼話?”她指名道姓地提示道,情緒越發激動了,“這還是人說的話嗎?”
他嘆了口氣,不便發聲。
“真是的,”她繼續發泄道,“我給你說啊,一提起來這個事我就心難受,我就覺得堵得慌。我不就是暫時用她看幾天孩子嘛,她有必要拿這個來要挾我嗎?”
“再說了,她看的難道不是她自己的親孫女嗎?”她連續發問道,問得很是合情合理,“難道不是恁老張家的孩子嗎?”
他還是無言以對,因為她說的基本上都是事實,其中並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可以進行駁斥,他甚至連辯解的余路都沒有。
“有些事我是說不能說,道不能道的,”她繼續呱啦呱啦地宣洩道,如同被某個愣頭青生氣摔碎的一個大南瓜,淌得滿地都是黃色的瓜瓤和白色的瓜米,“能把人給憋死的,就是不死也得少活好幾年。有一回她還把一個事當笑話講給聽,說是以前有的老婆婆不想看孩子,就偷偷地使勁擰小孩的胳膊或腚,讓小孩一看見老人就哭,這樣老人就不用再看孩子了。你聽聽,這樣的話她也能說出口,她還是個人嗎?”
“她只是說,以前可能有這種情況,又不是說她一定要這樣干。”他勉勉強強地解釋着,估計她也不會接受。
“她作為一個老婆婆來講,這樣的話壓根就不應該說,這樣的事壓根就不應該想,請問世界上有她這樣的老婆婆嗎?”她氣鼓鼓地說道,彷彿兩個女兒每次在春英懷裏哭鬧的時候,都是被這個可惡的老婆婆給偷偷地擰了一樣,“噢,為了不看孩子就擰自己的孫子孫女,那還是人乾的事嗎?真難為她怎麼好意思張嘴說這個事的,也不怕我多心。”
“她可能只是想把這個事當成笑話講給你聽,好解解悶,”雖然他如此這般地在她面前說著,但實際上他並不想替自己的親娘進行什麼辯護,因為她未必就能真正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和想法,其中的隔閡是早就有了的,也不是今天才產生的,“或者想在你跟前諞個能,好顯得她有見識而已。她當然也是無心的,因為就憑她那個腦子,她其實是想不了那麼多的。所以說,實際上她肯定不會那樣乾的,這個你完全不用擔心,我能保證。她要真是敢使那個壞心眼子的話,那就太沒人性了。”
“自從她說完這個事之後吧,”她竟然有些憂心忡忡地說道,讓他覺得她的擔心也不是多餘的,“我心裏就老是疙疙瘩瘩的,總覺得她要對孩子下黑手。你不知道,這兩個孩子可懂事了,每次只要她一抱,她們肯定會哭,而且哭得還特別厲害,就和嚇破膽了一樣,我看着都心疼,也覺得害怕,她那樣一個人,我覺得凡事都不好說。”
“她不至於真下手吧?”他疑慮道。
“我剛才都說了,這個事難說,”她很自然地鄙夷道,並且越說越氣惱,想來心中應該全是不盡的怨恨和氣憤,“反正她是能不抱孩子就不抱孩子,一天到晚咳嗽癆病放虛屁的,×××不是屙就是尿,不是吃就是喝,再不然就是拿個棉襖棉褲一縫就縫半天,就和有多大功勞似的。小孩躺在那裏就是哭死,喊死,她就和個瞎子或聾子一樣,既聽不着也看不見,還是該幹嘛幹嘛。”
“就是非親非故的別人家的孩子在那裏哭喊,她也不能和個木頭人一樣不管不問吧?”她稍微換了口氣后又趕緊說道,說話也是個挺累人的活,“有時候我實在忍不住了,就給她說,俺媽,孩子都哭半天了,你也抱一抱呀。然後她趕口就給我來一句,小孩哭幾聲怕什麼的?哪個小孩小時候不哭?就恁些×××事多!”
“你說說,就她這個可惡的態度,叫我能不生氣嗎?”她高聲問道,“世界上還有她這樣騎在兒媳婦頭上拉屎的老婆婆嗎?”
“唉,她就是這樣的人,你說我能怎麼辦啊?”他嘆了口氣后非常無奈地說道,委屈的淚水在眼眶中直打轉轉,也不好直接流淌出來,“難道說我能和她打架嗎?”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繼續說道,心裏也是感覺憋屈得要命,並不比她好受多少,“以前我還沒怎麼著她呢,她就能大年初三跑到咱家裏來罵我,還說要到單位里糟蹋我,去法院裏告我,你說我能有什麼法啊?我也只能幹瞪眼,干鼓肚子呀,對吧?”
“唉,真難造化恁這一大家人啊!”她極為不屑地嘆道,這其實和直接謾罵也差不多了,稍後她又主動地解釋了一下,權當是一個天賜的緩和之舉,“當然,這裏邊不包括你,你是恁家裏的另類,出淤泥而不染,沒受什麼太大的影響,這真是難得啊。”
“我還是那句話,”他這樣說著,語氣幾近於祈求她了,為此他放棄了作為丈夫和男人的全部尊嚴,“說多了我也覺得沒意思,投胎就是個技術活,家庭出身是沒法選擇的,如果現實生活中連改變都不能改變的話,那就只有老實地忍受了。”
“其實這事我也是很無奈,很傷心的,”他又口吐心聲道,“但是我真的沒有什麼好辦法可想了,你多少也得理解我才行啊。”
“我當然理解你了,不然咱倆早就散夥,各奔東西了。”她無比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空空而又實實地說道,其中似乎還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溫熱和同情,他倘若細究起來其實也並不能完全確定。
“有時候我也煩,可是我不能說呀。”他訴苦道。
“我知道你不能說,所以我也不想讓你說,”她如此說著,情緒似乎跟着變好了一點,儘管他還能看出來她那寫在臉上的滿腹委屈,“要得罪人就讓我來得罪好了,反正在恁娘眼裏我早就不是什麼好人了,我的名聲既然瞎了,那我也就不在乎這一點兩點了。”
“你是不是好人,我心裏有數。”他說了一句謊話。
“有時候我不讓她吃東西,確實也是為了她好,”稍微平靜了一點之後她又開始告狀了,猶如大型演奏里不能缺少的餘聲和迴音一般,也像是大震之後的餘震,“她明明肚子不好,腸胃不行,還逮着什麼都沒命地吃,心裏連一點熊數都沒有,少一口不吃就和吃多大虧似的,結果每次都把肚子吃壞,然後一拉就拉好幾天的稀,經常蹲個廁所里半天不出來,要多氣人有多氣人。”
“聽名不聽聲的,她是來咱家給咱看孩子的,”她又站在旁觀者的角度褒貶道,“其實老天爺知道,她到底給咱看了多大會的孩子。說句難聽話,我看她純粹就是來咱家養老的,享受的,根本就不是來伺候我這個孕婦,來照顧兩個小月窩孩的,是我忙前忙后、辛辛苦苦地伺候她個老什麼黃黃,結果她還一肚子的不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