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第1章
外地來青雲縣城的人一般都不會迷路或者搞不清方向,因為這座始建於北魏黃興年間的古老縣城十分方正。東西向的幾條主要道路全部叫某某路,且均為“永字輩”的,由北至南依次為永昌路、永盛路、永平路、永安路、永和路;南北向的則全部叫某某街,且均是“崇字輩”的,由西至東分別為崇仁街、崇義街、崇禮街、崇智街、崇信街。最西邊的崇仁街依着已經上了年歲的鐵路,最東邊的崇信街傍着才修沒幾年的高速公路。鐵路和高速公路宛如長長的臂膀一般,把這個小縣城牢牢地劫持住了,整個形勢又如同兩根硬棍綁着一個碩大的老鱉蓋一樣,而鱉蓋裏面所有的東西都給人一種亘古不動的感覺,包括無處不在的毒熱的盛夏空氣。
一切都是老樣子,油膩而世俗,散發著撲鼻的鹹鹹的滷味,如煮了千年的老鵝湯,黃乎乎的油花子下面全是醬色的混汁,且這混汁永遠都不思進取,自以為是。清明節鮮嫩楊柳的清新給人的感覺在這裏是絕對沒有的,即使有那麼一星半點也是極其稀罕的。在任何地方呆久了都會讓人厭煩,這裏尤甚,除非人已經足夠成熟,或者已然老去,對什麼都不再好奇。
永平路和崇禮街彷彿一個巨大的十字架,規整地鑲嵌在整個青雲縣城的正中,中規中矩,不偏不倚,像一個大家庭裏面的長子一般穩重厚道,默默地履行着縣城主骨架的神聖職責。這大十字架把整個縣城大致均等地劃分為北關、南河、靜安和梅山四個街道辦事處,顯示了一定要把一碗水端平的老家長意識。
兩岸綠樹如茵的把雄渾和柔美巧妙融為一體的頗有幾分氣勢的青龍河作為青雲縣的母親河,就像是巨人右肩膀上的一條不可或缺的護肩一樣,從東北至西南,從左上方緩緩流淌過整個縣城的外圍。而和青龍河同源共出卻略小一號,以清秀嫵媚和婀娜多姿為靚點的玉龍河,則只能稱作姨媽河了。這條姨媽河在縣城的東北角與她的姐姐青龍河分道揚鑣,好比佐羅在大地上瀟洒地劃了個反“Z”字,輕挑而又幹練地流過小半個縣城的東南部分。攬過古老的縣城,這兩條姊妹河又一路并行着,彼此時遠時近地向著西南方向七八里遠的留仙湖逛去,到那裏去滋養魚蝦、撫育蓮藕和生髮香稻。
既有母親河,定然少不了父親山,否則便是明顯的不平衡了,讓人不舒服,沿着永平路走到盡頭就是本縣的父親山梅花山了。據說是因為周代一個什麼王被封在青雲這片領地之後,他在這山的南坡養了一群梅花鹿,所以千百年來這山就被稱作梅花山了。山不高,只是一個普通的丘陵,像長滿了綠毛的大饅頭一樣盤踞在縣城的東邊,頗有在饑饉年代能讓人好好地吃上一頓的特殊氣勢。這種山向來是不能吸引人的注意的,因為太普通太平凡了。
當年青雲王養鹿的地方,如今坐落着本縣的最高學府鹿苑中學,這也是張桂卿的母校。在母校剛上高一的時候,他還曾經搜腸刮肚絞盡腦汁地寫過一篇《梅花山賦》,來讚美和謳歌這座樸實無華其貌不揚的父親山呢,只是現在他連當年那篇文章的一個字皮都不曾記得了。真切而又實在的生活,已經把他身上許許多多的小情小調和小資小派消磨得不見一點蹤影了,全沒了以前那種無知者無畏和無鬼者無愧的情懷。儘管那些曾經瘋長不休的並且一直折磨着他的行為和思緒,是在一種非常貧困潦倒的求學生活的基礎上不屈不撓地頑強產生的,但是也依然抵擋不了悠悠歲月那無情的侵蝕和風化,因為沒有什麼是永遠刀槍不入的。
這天是7月1日,正逢周日,熱浪包裹中的縣城沉穩嫻熟地上演着她一貫的紛雜和吵鬧,使身在其中的人誰也擺脫不了眼下這種境況。八天前剛剛從省城同州大學畢業的桂卿是到縣城來閑逛的,此刻他剛從永平路西段路北的購物中心金碧大廈裏面出來,手裏捏着一件在一樓大廳花15塊錢買的銷價處理的白色短袖襯衫。他留戀着大廈裏面的冷氣,帶着重新走進酷熱的堅毅神情,快步走到門口存車處,去推那架他雖然動手修理過無數遍卻依然時刻擔心它會不打招呼就擅自罷工的自行車。當他把車子推到路邊,正考慮是往西走繼續到火車站附近逛逛,還是往東走回家的時候,突然發現從西邊來了一位騎自行車的姑娘。
這姑娘頭后扎着一個紡錘形的馬尾辮子,中間飽滿,一頭圓潤,一頭溜尖,前額的劉海顯得非常自然飄逸,只有几絲頭髮脫離了整體在額前飄忽舞動。一雙純凈無暇的大眼睛,在兩簾修長睫毛的映托下折射着奪人心魄的光澤。那雙眼睛雖然背着西邊太陽的強光,卻沒有一絲的幽暗和陰冷,裏面流露出的歡欣光澤似乎可以和日光競相映照這條略顯彎曲的街道。她五官十分精緻且比例特別協調,膚色適中,身材勻稱,上身穿一件杏黃色短袖小衫,下身着一條淺藍色帶白碎花的長裙,宛如冬末深山裏一株亮潔明艷的臘梅花,只是碰巧開在了這炎炎的夏季。
在桂卿看來,這姑娘美得簡直無以復加,幾乎符合了他心目中對年輕漂亮女孩的全部審美要求:天然的清純可愛,毫無半點的脂粉氣,整體略微偏瘦,沒有任何油膩意味的臉帶着盈盈的笑意。那一瞬間,姑娘那張熠熠生輝神采飛揚的臉龐彷彿雕塑一樣凝固在了他的腦海里,而這雕塑又隨着自行車的移動轉眼就滑向了東邊。
這種女孩天生給人以美麗善良溫柔賢惠的感覺,即使別人目不轉睛地看着她,都不會感覺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當然也絲毫不會有什麼罪惡和內疚的感覺。桂卿自然不是那種隨便看到個漂亮女人就走不動路的風流人物,也不是什麼道貌岸然、衣冠禽獸的偽君子,更不是什麼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外脫俗之人,他只是一個剛大學畢業的普通平凡的山區農村青年而已,甚至還帶着些許的愚鈍、粗鄙和懦弱,他只是憑着自己樸素的審美眼光和對美麗異性的天然感覺,去痴痴地追視着這個騎車的姑娘。
“要是能娶到這樣的小妮當媳婦,這一輩子真是死而無憾了!”
如果目光能夠傳遞聲音的話,那麼他的眼睛肯定已經把他這句心裏話告訴了那位姑娘,並且還加上了若干的着重號、感嘆號和下劃線,以希望這位在他眼裏像仙子般的人物能傾聽得真切。那姑娘似乎也感覺到了有一雙火辣辣的異性的眼睛在注視着她追隨着她,並且在經過他身邊的那一刻,居然側頸轉頭輕輕地掃了他一眼,隨即展現了一抹天使般的笑容。也許,這種毫無顧忌地凝視她的不甚禮貌的眼光對她來說已經見過得太多了,所以她對此也就不以為然了,但她還是因為率真的天性和本能的善良,沒有讓他感覺出她所回應的笑容裏面帶有任何的鄙視和嘲笑。那種回應就像一個富裕而優雅的鄉紳隨手拿出一個餅子給一個真正的乞丐一樣,給得從容,給得隨意,既滿足了別人也滿足了自己。
這個輕盈靈動的女子彷彿一顆從蔚藍天際悄然劃過的流星,具有無限多的能量,蘊含著巨大的引力,強烈地吸引着他的心,他那顆不知何時開始砰然跳動的心,如同突然得了罕見的心臟病一樣。他望着她,望着她靚麗的背影,迎着落日的強光……
這是每個年輕男人都會經歷過無數次的場景,儘管有着太多的不舍和留戀,但是擦肩而過之後,他的思路還是很快就回到了模糊而又柔軟的現實當中。於是他決定一直往東,騎到永平路的盡頭,越過梅花山北麓,出城之後再走過一段丘陵山區的小路,回家。
有點悵然若失的他騎着自行車悠悠地往東行,行了大約幾百米,就在快到永平路和崇禮街交叉路口時,他突然看見前面的人群躁動不已、古古怪怪的,只讓他感覺到一片斑駁陸離、色差明顯的衣服在來回亂竄。有的人正從遠一點的地方往前面快步地跑着,有的人則在大聲地叫喊着什麼。他猛然記起,剛才隱約聽到了一陣刺耳的急剎車的聲音,那一定是出車禍了。他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車速,帶着一種萬一需要自己挺身而出就立馬去救人的慷慨之情,當然也夾雜着些許看熱鬧的好奇心理,迅速地湊了過去。
十字路口的東北角,就是樸實平靜、綠樹成蔭、帶着些許威嚴氣息的縣政府,正向南張着一張大口吸納着過未經過濾的暑氣,引得從此經過的路人不禁感覺到絲絲涼意,心神因而安定了不少。
在路口西南位置,圍觀的人群是里三層外三層,他不時聽到有婦女的聲音在說:“毀了,這個閨女看樣子碰得不輕……”
“怎麼回事呀,正騎得好好的,就撞了過來……”
“大睜兩眼地就能碰上,可能喝酒了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