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0 章

第 310 章

聽到白肇初這番話,童少懸有些意外地看向童少潛。

童少潛卻不驚訝,似乎聽到了一件聽過很多遍的事:“阿白,我已經說過了,這件事是個意外,你不必……”

“我只負責照顧阿深姐姐的生活。”白肇初都沒有回眸看着童少潛,微低着頭,像是在跟童少潛保證,又像是在和自己保證,“其他的事,阿深姐姐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我不干涉。”

童少潛沉默須臾,問她:“張家三郎的事你知道了?”

白肇初雙手交疊在大腿上,這時候才微微往身側童少潛的方向偏過腦袋,一改方才強硬的語氣,平聲“嗯”了一聲。

童少懸:“到底怎麼回事?”

兩人同時要開口,又同時意識到對方要說,便又一塊兒住嘴了。

童少懸:“你們還挺默契。三姐,你說。”

童少潛發現三年多不見,妹妹有條不紊的模樣成熟了很多。

童少潛手裏拿着茶盞,指腹在茶盞浮紋之上輕輕摩挲着:“兩年前,吳娘子救過我一次。”

“吳娘子?”

“阿姿她姐姐。”

“……”童少懸道,“那不就是吳顯意么?”

“嗯,是她。”童少潛不知阿念對這人是什麼想法什麼態度,所以提及時有些迴避,只當是提及一個不熟悉的陌生人,免得阿念會覺得不舒服。

不過看阿念毫不避諱的模樣,應該並不太在意。

童少潛說,那時候阿慎剛走,她一走便有人盯上了茂名樓。

“也怪我粗心大意,沒料到會有人想對我下手,那次差點被人綁了,幸好被吳顯意救了回來。後來我聽說,她因為這件事摔傷了膝蓋,養了許久。”

說到此處童少潛頓了頓,去瞧童少懸的反應。

童少懸坐得筆直,一雙大眼睛沒有任何不適的情緒,反而有些迫切,等着她繼續說。

童少潛安心了,便一口氣將後面的事說完。

那時候吳顯意的妻子瀾以微已經懷了身孕,將到足月的日子,聽說吳顯意救了童家人的事,暴跳如雷,打算再次向童少潛下手,以震懾吳顯意,讓她不許再管童家的事——這些都是之後路繁打聽回來的。

而差點被綁架的童少潛,再在外行走自然小心謹慎了許多,身邊總是有一大群的隨從,既可以幫忙搬運貨物,也能保證她的安全。

瀾家在暗中盯了她許久,一直沒有下手的機會。

誰知,白肇初卻成了瀾家另一支的眼中釘。

這一段由白肇初來回溯。

三年半前,六嫂和石如磨慘死於博陵城門之外的事,第二天清晨,掌握了博陵大小事的路繁就知道了,不久白肇初也聽聞這個噩耗,立即去找石如琢,怕她出危險,也想看看能不能有什麼幫得上忙的。

去了石府好幾次,都沒見着她人,石府的下人都不知道她去了什麼地方。

白肇初便尋去了博陵墓地群,果然在那裏找到了石如琢。

平樂山是博陵百姓安葬親眷的公墓,石如琢在此買了一個小山頭,將六嫂和石如琢安葬於此。

白肇初找到石如琢的時候,聽石如琢對着墓碑說:“阿娘,仲赫,我畢生之願就是想讓你們豐衣足食,讓阿娘不再操勞,仲赫能平順一生,咱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如今……”

她哽咽了一下,但很快便繼續道:

“我可能會在博陵待很長的時日,不將姓瀾的所有人殺光我不會離開,很有可能會是一輩子。娘,仲赫,你們等我。”

說完之後,跪地叩拜。

白肇初發現,在六嫂和石如磨的墓旁,石如琢還給自己留了個位置,碑都備好了,就等她死的時候刻字、安葬。

紙灰從天空落下,沾在白肇初的頭髮上、肩膀上,遮蔽着她逐漸模糊的視野。

“攻玉……”白肇初上前,將跪了許久的石如琢拉起來,“發生這麼大的事,你如何不跟我說一聲?快些起來吧,再跪下去膝蓋會受不了的,六嫂和你弟弟也不想你折騰自己。”

白肇初挽着石如琢的胳膊,將她艱難地攙起來時,石如琢彎曲太久的膝蓋一直起來,便被鑽心的痛激得差點又跪下去,幸好白肇初將她牢牢地抱住。

原本石如琢以為自己已經哭夠了,可見着了發小,自然回憶起在夙縣的點點滴滴,回憶起她最快樂的那段時光,忍不住靠在白肇初的肩頭失聲痛哭。

白肇初知道至親慘死是一件多令人悲絕之事,而六嫂和石如磨莫名出現在博陵,沒聽石如琢提及過,恐怕她倆的死是被迫害的。

白肇初肩膀被石如琢的眼淚浸透,她從未見堅強的石如琢這般哭過,心都被她哭痛了,忍不住跟着她一起潸然淚下。

兩人在墓前哭了一陣子,石如琢先停下了。

她像是想到了什麼事,忽然將白肇初往後一推,就像是被白肇初身上藏的毒蛇咬了一口似的,極為突兀。

白肇初被她推得上身往後一晃,但因為力氣並不大,所以白肇初也沒摔倒。

“攻玉?”

難過的眼淚還在發紅的眼眶裏懸着,五官又因疑惑而擰在一塊兒,白肇初看上去混亂、心碎不已。

石如琢將帶着淚痕,卻莫名冷卻的臉扭向一旁,避開了白肇初的眼睛:“我娘和弟弟被害,跟你說了又如何?你能幫上什麼忙嗎?”

白肇初全然沒想到石如琢會說出這樣的話,這一瞬間她甚至懷疑眼前的人根本不是她認識多年的石如琢,從而仔細盯着她的臉龐。

在確定眼前無理埋怨的人的確是她發小之後,白肇初軟了聲音,帶着歉意說:

“我的確沒能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你難過的時候沒能陪在你身邊,是我不對……”

石如琢臉上猝然一變,立即轉過身,用背背對着白肇初:“行了,你走吧。我現在很煩,不想見任何人。”

那時白肇初只當她是心煩,便沒有多說,也不好再留在這兒煩她,便走到山腰上,等她下山,陪她一塊兒回家。

白肇初坐在山間供人休息的石凳上,等了大半個時辰,才見石如琢下來。

她就要起身去喊石如琢,卻見石如琢身後跟着個人。

呂瀾心。

白肇初見到呂瀾心的時候,立即要出聲提醒石如琢,她以為呂瀾心是刻意跟蹤石如琢,對她不軌。

可下一刻,卻見呂瀾心走到石如琢身邊,拉住她的手。白肇初一口氣提了起來又活生生憋了回去,胸口被打得悶痛。

距離有些遠,二人說話的聲音又很小,白肇初聽不見她倆在說什麼。

石如琢背對着白肇初,更是看不清她的表情。

呂瀾心全程閉着眼,神色奇怪,笑容也讓人不能理解。

很顯然,石如琢沒發現這兒還有第三個人,但呂瀾心有沒有發現就另說了。或許她察覺到了旁人的存在,也並不在意。

白肇初知道自己在暗處窺探她們有點兒難堪,但現在出去的話只怕會更難堪。畢竟石如琢向來都在朋友們前面迴避提及她和呂瀾心的交集,她肯定有自己的難為之處,白肇初也不想讓她難做。

兩人說了一盞茶的工夫,幾次石如琢想走,都被呂瀾心拉了回來。

呂瀾心似乎在解釋什麼,而石如琢根本就不想聽。

最後,石如琢做了一個讓白肇初完全沒想到的舉動。

她摸了摸呂瀾心的臉,隨後在呂瀾心白皙的臉上拍了拍,摁着她的肩膀往後一推。

動作看上去無禮而帶着挑釁的意味,呂瀾心居然也沒動怒。

石如琢掉頭離開的時候走了幾步,距離白肇初更近了,所以白肇初聽到了石如琢說的話:

“之前我沒殺你並非不敢,你這條狗命我留着還有用。”

“當時攻玉對呂瀾心說這句話的語氣,全然出乎我的意料,很陌生。”時隔三年多再次回想當時的場景,白肇初依舊覺得不太真實,“她對呂瀾心的語氣很冷,很強勢,全然是命令的語氣。”

童少潛在旁看她手裏的茶已經涼了,想為她換一杯,想了想,沒動。

聽完白肇初的話,童少懸的眉心已經堆起了一座小山,有些猜測在心口涌動。

“後來呢?”

“後來……我聽說呂瀾心時常進出攻玉的宅子,且毫不避諱,有時候會在那兒過夜。我去找過攻玉幾回,她分明在家,可她卻用各種借口將我支開,就是不願見我。我……沒做任何得罪她的事,從六嫂和石如磨過世之後,她便再也沒有搭理過我。一年多了,有幾次在市集上遇見,她肯定看見我了,卻假裝看不見。我喊她的話,若是距離遠,她會裝作沒有聽到。若是距離近假裝不了,她會露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那時候我沒有你的消息,生怕你有個好歹。仰光不在博陵,攻玉也不理我,我……”

白肇初頓在這兒,哽了一下沒能繼續說下去。

童少懸將她的手握住,乾燥而溫暖的手掌貼在白肇初略略發顫的手背上,熨帖地慢慢為她紓解。

白肇初緩了緩情緒,接著說:“她進入樞密院之後很忙,後來我也很少能遇見她,但是聽了不少關於她的事。說她成為樞密院最為狠辣的主事,無論是誰落入她的手中,有事沒事都得脫一層皮。一開始我還不信,攻玉是什麼樣的人我還能不知道么?鐵定是瀾家在誣陷她。去年吧,我收到長公主殿下的邀請,去給長公主殿下梳妝,在承平府見到了攻玉。

“那日好像是寒食節,所有人都休息了,但攻玉還穿着樞密院的官服,一身的黑,正着官帽,身後跟着幾位面色不善的隨從。第一眼時我甚至沒能認出來是她。攻玉整個人的感覺都變了,變得冷厲而疏遠,變得讓人害怕。

“我一去,攻玉便向殿下道別。我都沒能顧上殿下,直接追了出去。我要知道攻玉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要將我推開。若是我真的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我誠懇向她道歉,一定改。

“但她跟我說,她厭倦了無聊又無用的友情遊戲,不能對她有幫助的人無需再浪費時間,讓我以後再也別來煩她了。”

童少懸握着的手沒有鬆開,柔聲說:“攻玉一直在用她的方法探得瀾家的情報。六嫂和如磨的死是瀾家的報復,要用她身邊至親之人的死來警告她。六嫂和如磨是她的至親,二人亡故之後,對她而言最重要的便是朋友了。她是害怕瀾家對你下手,才故意疏遠你,實則是在保護你。割離所有在乎的人,最痛苦的其實是攻玉。”

”我也是這樣猜測的。”白肇初道,“所以我還是一直惦記着她的事,無論她對我如何冷淡。”

“那三姐的傷又是怎麼回事?”

白肇初說:“那天我給一戶人家挑選家宴禮服一直到深夜才往家走,半路上被一伙人襲擊,挾持到了一個小巷子裏。被拎到巷中才發現,樞密院的馬車也在那兒。那群匪徒當著攻玉的面要斬斷我的雙手,斷我餘生之路,而攻玉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並沒有要搭救的意思,直接上了馬車。

“那群人要的就是攻玉眼睜睜地見我受苦,可攻玉竟沒有理會,就這樣離開了,那群人反而不知所措,一時間停了下來,我聽見摁着我的人還問他們的頭兒,現在該怎麼辦。

說到此處,白肇初回眸,看向童少潛:

“就在這時,阿深姐姐發現我落難,帶着隨從過來救我。在護着我上馬車的時候,身後有人偷襲,她將我一把推了出去,保全了我,自己卻被刀砍傷了雙手,這便落下了病根,到現在也未好全。”

幸好夜查的金吾衛發現了此處的騷亂,及時趕來將人都帶走,白肇初看見童少潛雙手手腕被斜斜地開了一個大口,血流如注之時,又是心驚又是心疼,什麼都說不出來,也不敢碰她。

“上次我說過了吧……”童少潛滿臉是汗,卻能撐起一個輕鬆的笑容,“你為了救我,被燙傷的那次,我說你要是落下什麼傷我可擔當不起。你說,不用我負責,那麼這一次,你也不用承擔任何責任。”

……

童少潛將白肇初往外支,自然是不想原本就是受害之人的她再背負不應屬於她的罪惡感。

但白肇初卻不可能放下童少潛。

年少之時,童少潛是她心頭那一抹白月光,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童少潛對她不感興趣這事兒她懂,來了博陵之後她一直都在努力尋找屬於她自己的人生。

即便偶爾在見到童少潛的時候,那份思念和不甘還會發作,可她都努力壓抑着,不打擾童少潛。

她從未想過童少潛會為了她捨身忘死。

“你真別放在心上。”

童少潛受傷之後,手一直沒能好明白,白肇初為她尋遍了葯,每日都往她這兒跑。

童少潛再次跟她強調:“這事兒跟你沒半點關係。情急之下的反應罷了,換成任何人我可能都會出手相救。”

白肇初點頭歸點頭,敢情根本沒聽進去,該來還來,但每回都不打擾童少潛,只是送葯,看看有什麼能為她做的事,一副生怕童少潛會煩她的模樣。

沒幾日,童少潛便讓大姐做主,之前一直未應的與張三郎的婚事,她答應了。

白肇初進進出出這些日子發生的事,童少臨都看在眼裏,提醒她:“成親可是大事,不可一時意氣用事。好好再想想。”

“想什麼?我早就想好了。”童少潛一口定下來,“就是他了。”

那時宋橋和童長廷還沒從菿縣回來,童少臨便作為童家的長輩去了一趟張府。

結果這事兒沒成。

張三郎聽聞童少潛手受傷,往後可能無法再掌勺,大概是當不了茂名樓的主廚了,這邊委婉地推拒,說當時只是求親,沒有定親,如今他與曾家娘子情投意合,有緣無分吶,之前求親的事不必再提了。

童少臨回來之後也沒跟童少潛直說,後來張三郎自個兒在外嘴賤,嫌棄童少潛的話便傳到了童少潛的耳朵里。

童少潛也沒着惱,讓姐姐找媒人接着保媒拉縴,可張三郎往外這麼一傳,家世好的婉拒了,還有些對她沒半分情誼,只惦記着她是童家三娘的身份。剩下的歪瓜裂棗童少潛自個兒看得都頭疼,更別說過日子了。

本來童少潛還想說遲早要成親,不若現在成了,省得阿白繼續在她身上浪費時間。

沒想到,這親還就真難成。

白肇初今日來求親,也是聽到那些紈絝子嘴裏說出來的難聽話,不想再讓童少潛難過,她會風風光光地迎娶童少潛,但只照顧她,不會約束她做任何事。

“婚契也可以不簽,阿深姐姐想怎麼來便怎麼來,我都聽姐姐的。”

童少潛靠在胡椅的椅背上,睨她一眼說:“都聽我的是吧?”

白肇初用力點頭。

“那你就回去。”童少潛在她後背上拍了一掌,為了顯示自己手上還是有力量,特意下手重了一些,打得白肇初往前撲了撲,“怎麼跟你說話聽不懂呢?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特別是你。”

白肇初:“是不是同情,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

夜色漸深,童少懸還得和沈約去戍苑一趟,白肇初說完自己想說的便告辭了。

“這麼多年了,你也知道我三姐是個什麼樣的人,脾氣倔得很。因為以前被辜負的混賬事兒,特別不喜歡別人看輕她。”童少懸和白肇初站在馬車邊上,跟她說,“你就讓她自個兒想明白吧。”

白肇初說:“我沒想逼她。”

想了想,覺得自己似乎的確在催她做決定,被童少懸這麼一點,想明白了一些。

“還有,那晚你落難之時攻玉應當不是見死不救,將你抓到攻玉面前,本就是她的對手在試探她的底線,看看她是否真的斬斷了與你的關係。她當時若將你救下來,才是徹底把你推進了危險深淵。她離開之後應該是及時通知了金吾衛,讓金吾衛把你救下的。”

“我明白,我從未怪過攻玉。”

“那便好。明日早朝之上我應該會遇見她,到時候……看看她的情況吧。”

白肇初握住童少懸的手:“有什麼事一定告訴我。”

童少懸笑道:“自然告訴你,不告訴你告訴誰?咱們可是應考四傑!”

“應考四傑”是當初她們幾個還是舉子之時起的綽號,童少懸提及時白肇初還有些恍惚,想了一下才想起來。

彷彿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想起在白鹿書院的日子,一張張稚氣的臉,已經變得有些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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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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