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3 章

第 273 章

車廂角落裏的炭盆子已經沒了熱氣兒,還在睡眠中的石如琢凍得腳尖已經失去了知覺。

身下的軟墊沒有任何溫度,鋪在身上的被子也硬冷得像鐵板,石如琢覺得自個兒置身在冰窖內,凍得她忍不住蜷縮起身子。

迷迷糊糊地將膝蓋屈了起來,腳胡亂蹬了一下,想要找一處暖和的地方。

腳尖很快被一股暖意包了進去,輕輕摩挲着。

因為這份溫情熱意,夢裏的冰窖慢慢消融,睡得迷糊的石如琢情不自禁地往身邊的熱源翻轉,靠近。

溫暖的體溫讓她舒舒服服地在夢境之內的起伏了幾番,慢慢浮上了意識的海面。

逐漸清醒的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睜開了眼睛。

看見的是那“熱源”熟睡的臉龐。

呂瀾心又跑到她馬車裏來了,還枕着她胳膊舒舒服服枕了一夜。

但她也沒白枕,石如琢的腳尖還在她的手掌里被牢牢地捂着,溫暖又舒服。

石如琢:“……”

默默將腳收了回來,胳膊酸痛難忍,她將還在睡夢中的呂瀾心推開。

“嗯?”呂瀾心被推了兩下也不知道醒了沒有,閉着眼睛,不退反進,重新往她懷裏鑽,嘟囔着冷。

石如琢沒搭理她,起身披上衣服走出了車廂。

石如琢身上的盤纏已經快要花光,能省則省,所以就沒去驛站投宿,就在車廂內過夜,對付對付。

“你沒銀子,我有啊。”呂瀾心相當慷慨地跟她說,“走走走,我請你住客棧。客棧有牆有炭盆子還有床,怎麼著也比睡在馬車裏好多了。”

“你想去便就去。”

言下之意便是不會和她同行。

呂瀾心沒轍,石如琢這人執拗得很,鐵定說不動。

石如琢不去她也不去了了,跟着一塊兒在馬車裏將就。

馬車停靠在官道旁的一處市集邊上。

這市集晝時會有一些流動的小攤小販,販賣胡麻餅和羊肉湯給過往的車隊、商伍。

商販們大多數是附近村子裏的村民,日間做點小生意,入夜之後就收攤回家了。

夜裏這處市集萬籟俱寂,石如琢讓車夫將馬車停在這兒,不遠處便是村莊星星點點的燈火,偶爾還能聽見幾聲狗吠,人氣兒讓石如琢心裏也踏實些。

石如琢明令禁止呂瀾心跑到她的馬車裏來,若是來了定對她不客氣。

呂瀾心似乎對“不客氣”這三個字有別樣的理解,不但不害怕反而興緻勃勃趁着石如琢睡着之際偷跑進來。

踹了她幾次之後她也不聽話,還可憐兮兮地說這北地這般冷,她穿的還是去多衣國時攜帶的衣物,多衣國那種酷熱之地她去時帶的都是薄衫,根本扛不住寒冷。

“知道你的心上人給你準備了皮帽子和大襖子,可蓋着它自個兒睡也還是冷。你這點兒行頭也不扛凍,咱們分開睡的話,整晚都會凍得睡不着。挨在一塊睡能相互取暖,舒舒服服,何樂而不為?阿器你可別這般循規蹈矩,咱倆的關係難道睡一塊兒還有什麼可害羞的嗎?”

石如琢冷着臉道:“我並非害羞。”

還沒等她說完,呂瀾心便幫她將剩餘的話補充完:“是,是,只是厭惡我,不想靠近我罷了。不過可惜啊,在漫漫長路你只有與我為伴。畢竟你還想繼續聽一聽我們瀾家的秘密。而且我也沒趁着你睡着不老實,每回都只是單純地取個暖罷了。這都不滿意,可是在嫌棄我太過規矩?”

通常情況下都是呂瀾心在滔滔不絕地說那些邪門的話,石如琢並不搭理。

石如琢已經看透她了。

呂瀾心就是喜歡說那些讓人着惱的言語,好讓石如琢生氣。一旦石如琢動氣,便會罵她或者嘲諷她,這樣二人便能多說幾句話。

之前還會上當,時間久了慢慢地石如琢也懶得搭理她,她愛討口頭上的便宜,說那些輕浮之言,說就是了,石如琢閉目養神不搭腔,過一會兒呂瀾心自己會停下。

但凡石如琢多分給她一個字,或是無意間與她眼神相撞,呂瀾心便會立即興緻高昂,再啰啰嗦嗦。

石如琢越來越覺得呂瀾心像她小時候遇見過的一隻流浪狗。

那流浪狗成日裏跟在她身後汪汪汪地討食兒,繞着她的腳不住地吸引她的注意力,不理會它它就自個兒趴在角落裏假寐。

一旦石如琢靠近它,或是看了它一眼,它便立即衝上來,又是一陣歡快的連跑帶跳,直搖擺尾巴。

石如琢覺得很荒唐。

在博陵這些日子,她也沒少聽說呂瀾心的家世,呂瀾心是瀾宛和呂簡的獨女,以美貌和紈絝聞名整個博陵,正是所謂的“博陵貴女”。

她定是被眾星捧月長大的,瞧那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模樣,便知她是那養尊處優之人。

為何要跟在別人身後,討要那點愛憐?

石如琢腦子放空,偶爾也會想起呂瀾心,也會想想呂瀾心這個人為何這般扭曲。

也不知她是在什麼樣的氛圍下長大,瀾宛和呂簡對她是如何教育的……

每當想到呂瀾心的事,石如琢就會很厭惡地將思緒重新轉回來。

不再在這個人身上浪費思緒。

.

石如琢裹上棉衣,將葛尋晴給她做的皮帽子牢牢地戴好,端了小爐子拿出來,去一旁的小溪里裝了水回來,生火,將水燒熱,凈面洗漱。

呂瀾心也想凈面,但這會兒太陽初升,陽光實在太刺眼,她根本睜不開眼睛,只能將自己的凈面布拿出來,問石如琢:

“能幫我投一投嗎?”

石如琢沒應。

呂瀾心故技重施:“投一次,告訴你一個瀾家豐州的輜重要地哦。”

石如琢停下了動作,抬頭看向坐在馬車之上閉着眼睛,正對她笑靨如花的呂瀾心。

“你背叛自己的宗族,將瀾家的秘密用這般輕賤的方式交易,可想而知你是個輕言寡信之人。”石如琢冷言道。

呂瀾心很歡快地應承下來:“阿器可真是了解我。我不僅是個輕言寡信之人,還是個玷污少女的無恥之徒。除此之外,手中還握着數條人命,其中不乏無辜之人。從小到大我所做的惡事可多了去了,需要我一一為阿器細數嗎?”

石如琢冷笑一聲,用牙粉洗凈口腔之後便將水給倒了。

聽到“嘩啦”的水聲,呂瀾心“哎呀”地低喊,隨後唉聲嘆氣地哭道:“阿器也太狠心了,我不乾不淨的於你又有什麼好處?到時候還不是熏到你?”

“你離我遠點就好。”

“怎麼好遠離你。”呂瀾心軟着聲音說,“我走了,葛仰光可也跟着走了,到時候誰來伺候你,為你排解漫漫長路的孤獨呢?”

石如琢不懂,這世上如何有這等無恥之人,能夠光天化日之下說這些孟浪妄語。

“好啦,不說笑逗你了。”呂瀾心收斂了一點笑容,從得意之笑變成溫柔莞爾,“這樣好了,你想要什麼情報,我都告訴你。回頭你便再將這些消息告知天子,天子一定會重重賞賜你,石正字說不定很快就會加官進爵。你不是一直都在努力賺銀子,想要去看你的心上人,也想要買個大宅子,將你阿娘和弟弟接來博陵嗎?你所設想所有美好的未來可都需要銀子,博陵的地價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憑你那點俸祿,給人寫碑文的微薄收入,想要維持生計還行,若是想要在博陵買宅子、孝敬你娘,那可就太難了。”

呂瀾心費勁地將眼睛睜開一絲縫隙,拉了拉石如琢的衣袖:“怎麼樣,幫我洗得香噴噴的,還能換你一世富貴,做個孝子賢孫,很值哦。”

石如琢將她的手甩開。

呂瀾心笑道:“或者為了忠君,國家社稷什麼的也是可以。無論你給自己找個什麼借口都好,反正最後得到好處就行了。”

石如琢沒吭聲,呂瀾心重新閉上眼,於黑暗之中凝神在石如琢身上,察覺到她安靜了片刻,隨後去打水,重新燒一爐。

水燒好了,石如琢將呂瀾心的凈面布扯過來,投進熱水裏,之後再塞到她手裏。

“哎,謝謝阿器。”呂瀾心笑得甜美。

石如琢每次見着她這張臉對着自己笑的時候,都會有種錯裂感。

為什麼老天要將這副傾國傾城的面容給呂瀾心這等惡人?給其他良善之人不好嗎?

當真是瞎了眼。

呂瀾心凈面之後還要牙粉,石如琢也沉着臉幫她做了。

“哎……”呂瀾心抬了一會兒胳膊之後,有些抬不起來了,“舊傷還沒好明白我就從多衣國趕回來找你,這不,落下病根了。阿器幫我抹牙粉吧。”

“我有讓你來找我嗎?”

“是沒有。但我惦記你。”

本以為呂瀾心還會滔滔不絕給這份“惦記”貼金,沒想到呂瀾心只這麼一說之後,便沒有再解釋。

石如琢毫無徵兆握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抬。

呂瀾心吃疼地皺起眉頭,沒喊出聲,但是她的表情能看得出來是真的疼,眼睛也睜開了,何其無辜地看着石如琢。

“兩隻手都傷了?”

“嗯……”

石如琢將她手臂放下,把牙粉拿來:“張嘴。”

呂瀾心聽話,立即張嘴。

石如琢將牙粉沾了一些在手上,往她牙上抹。

呂瀾心將牙粉舔均勻,喝了一口水,漱口。

“你是怎麼做到的。”石如琢將牙粉盒子扣好,丟到一旁。

“嗯?”呂瀾心嘴裏鼓鼓的,被水填滿,說不出話,疑惑一聲。

“讓車夫一直在蒙州附近繞圈,一直不接近博陵。”

呂瀾心斯文地將水吐到了油紙口袋裏:“原來你發現了啊。”

“……”

“沒什麼,我只是點了他的穴威脅他,如果他不按照我說的做,我就割掉他的鼻子。”

石如琢深吸一口氣,不想再聽見呂瀾心的聲音,便上了馬車,對車夫道:

“有我在這,她不敢動你。往博陵去。”

車夫害怕地看了看呂瀾心,呂瀾心笑道:“她說什麼是什麼,我聽她的。”

石如琢:“……”

呂瀾心要擠上石如琢的車時,石如琢一棍子抵在她肩膀上:

“有力氣點人穴,沒力氣抹牙粉?呂瀾心,你敢上來我便和你拼了。”

呂瀾心見石如琢臉色極不好,看來是真生氣了,沒轍,只能哄道:“好好好,我不上去,你彆氣啦,我不就是想要和你多親近一些么……”

沒等她說完,石如琢便將馬車的車簾“嘩啦”一下放了下來。

一連奔了兩日,再也沒跟呂瀾心說過一個字。

呂瀾心半夜也沒再鑽到她的車裏。

一路南行,快要到一個叫岷縣之地,石如琢見有一群人圍在路邊,嬉笑着不知在看什麼。

這兒有個露天小市集,石如琢下車打算去置備一些水。

拿了皮囊走過那群人,聽裏面有個男人的聲音道:“葬個老母還要一兩銀子,太貴了吧?五百文就夠買一口薄棺了。”

他說完之後,一個被凍得哆嗦又沙啞的小娘子聲音弱弱地說:“那,我也沒有五百文。我渾身上下一個銅板都沒有……”

那男人笑道:“五百文,你隨了我,我給你娘下葬,怎麼樣?”

有人起鬨:“周老六,這種錢你都還價,忒不要臉!”

“你都六十了!一身的病還惦記人家小娘子!你那楊梅大瘡治好了沒有啊?別傳染給人家。”

聽到這兒,石如琢停下腳步,往裏看去。

只見一個穿着臟破襖子,臉上帶着楊梅大瘡的男人站在人群中,一邊撓着傷處,一邊盯着那跪在地上賣身葬母的小娘子笑。

一圈人都離他好幾步遠,怕他又想看熱鬧,揶揄着。

周老六說:“去!我六十怎麼了?看到這是什麼字么?賣身葬母!老子出得起錢就行!你起來,讓我看看條兒怎麼樣。”

那小娘子聽見“楊梅大瘡”四個字嚇得臉無血色,這可是會傳染的。

她抬起頭時石如琢看清楚了,這孩子不過十一二歲,臟髒的臉巴掌大小,這麼冷的天就穿着一層灰突突的薄襖,凍得直哆嗦。

她看着周老六的神情又驚又懼,但不知如何是好。

一具被草席蓋着屍首躺在她身邊,應該就是她娘了。

石如琢發現,那屍首儘管只有一層草席掩蓋,花白的頭髮卻是被梳理得整整齊齊。

可想而知這孩子與母親的感情深厚。

石如琢擠進人群里,將那孩子扶了起來,詢問她名字之後說:“我幫你葬了阿娘。”

小娘子眼睛裏還垂着驚恐的眼淚,有些不敢相信又滿懷希望地看着石如琢。

車夫在一旁小聲說:“石正字,咱們……只有二十文錢了,根本不夠啊。”

石如琢看向在人群之後聽熱鬧的呂瀾心,拉着小娘子到呂瀾心面前說:“你借我一兩銀子,回頭我加倍還你。”

還以為呂瀾心會調侃幾句,沒想到她爽快地將一兩銀子遞給石如琢: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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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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