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0 章

第 270 章

童少懸有段時日沒有見到呂瀾二人,一直聽聞呂簡抱恙,上次的貴妃宴二人也沒出席。

如今再次見到,呂簡的情況的確不太好。

原本就偏白皙的面容今日一瞧,更是面若白雪,絲毫不顯血色,說話之間時不時一番連喘帶咳。

有時候甚至咳得直不起腰來,話不能繼,還是瀾宛在一旁攙扶着她,才不讓她咳嗽之時被帶倒。

或許是因為瀾宛在背地裏做的動作實在太多,讓童少懸對呂簡也心生懷疑,並不太相信呂簡的病就是真的病了。

衛襲遠遠地看到了她們,觀察了呂瀾二人一會兒之後,若有所思地回到了自己的屋中。

瀾宛陪着呂簡,連同今日到的呂簡昔日同席們一塊兒去陵園拜祭老師。

宋橋和兄弟姐妹們跟着一塊兒跟着去了,白紙漫天,香火不絕。

童少懸和唐見微站在宋橋的身後,眼珠子就沒從呂簡和瀾宛身上移開。

呂簡跪拜於墓前,久久不起。

瀾宛將她緩緩扶起來的時候,見她淚濕滿襟,哀戚之情不似假裝。

但童唐二人見過會做戲的人實在太多,瀾宛做過什麼樣的惡事,又坑害多少人命,她倆心裏有數,若說幾十年同床共枕的妻子不知曉,那是絕然不可能的。

再者,當初東小門事變之後,於朝堂上力保瀾氏一族黨羽,間接害死駱玄防的,正是呂簡本人。

“兩口子心若是不在一起,是不可能成為一家人的。”唐見微這番話便是提醒童少懸,讓童少懸不要被其惺惺作態蒙蔽雙眼。

童少懸想起與呂簡在奉縣雲遙山的交集,那時她還未參與到皇權黨爭之中,對呂簡初時的印象極好,她言語之中對長孫胤的尊崇和惦念也不是假的。

對劉闊一代賢士下場凄涼的惋惜之情在童少懸的心中激蕩,待呂簡等人從陵園出來時,她上前行禮,說有些話想與呂姨姨單獨談談。

呂簡輕咳了兩聲,用疲倦沙啞的聲音對身旁的瀾宛道:“阿柔,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

瀾宛笑着應了下來,對童少懸說話時溫和的神情無甚變化:“先師西行,我夫人急痛攻心,又受了十多日的車馬勞頓,眼下萬分憔悴。還請長思長話短說。”

童少懸向她行了個禮,沒應也沒否,呂簡便和她一塊兒去了小山坡之上。

瀾宛和隨行侍從們就站在這兒目不轉睛地盯着看,寸步沒有離開。

唐見微和唐伏等人,以及長孫府上的親眷、小廝們站在另一邊,雙方人馬未說隻字片語,彷彿兩軍開戰之前在暗暗較勁。

呂簡和童少懸面對面站着,兩位都是讀書人,聲音輕柔氣息單薄,風一吹就散了,唐見微豎起耳朵聽了半天都沒能聽見半個字。

呂簡先是道了節哀之類寬慰的話,童少懸道謝之後直切主旨:

“呂姨姨能千里迢迢探望先師,相信呂姨姨心裏還是惦記着她,惦記着她曾經的諄諄教誨。外祖母半生都為衛蒼效力,如今人壽年豐鼓腹含和的綿延國土,自有她的一份功勞。呂姨姨可想讓這太平盛世毀於一旦?想必呂姨姨年少之時,寒窗苦讀,定是志慮忠純。劉闊已亡,下場慘烈,可惜了一代聖豪。”

童少懸幾句話言輕而意重,挑得不能再明白。

相對於這麼多年天家與瀾氏一黨的暗鬥,童少懸的話直白而真摯,就像一把匕首,直接插-在呂簡的心口。

看看她到底會不會痛,流不流血,還是不是個活生生的人。

呂簡輕咳了兩聲,將細微的情緒全都掩蓋了。

她緩了口氣才說:“長思這是覺得,我會與那劉闊有相同的下場?”

童少懸凝視呂簡的眼睛:“長思不想呂姨姨重蹈覆轍。”

這雙眼和恩師實在太像了……

像到讓呂簡許久未被瀾宛之外的人動容之心,跟着有了一絲暖意。

呂簡對她道:“魚與水相合,不可離也,離水則魚槁矣;形與氣相合,不可離也,離氣則形壞矣;心與理相合,不可離也,離理則心死矣。”①

童少懸聽到她如此借喻,便知她與瀾宛情深意切,早也難捨難分,也沒什麼好再繼續說了,悵然之餘拱手道別。

她正待要走,呂簡望着她的背影說:“飛蛾死於明火,故有奇智者,必有奇殃;游魚死於芳綸,故有酷嗜者,必有酷毒。長思,慧極必傷啊。”②

呂簡這一串話宛若師長的循循善誘,實則琢磨這話中意味,卻教人不寒而慄。

若是放在以前,童少懸這弱質單薄的讀書人或許會因那話語之中的尖銳的威脅害怕。

但現下她心口就像燒起一團烈焰,停下腳步回頭直視着呂簡。

“為君傷為國亡,雖九死其猶未悔。”

這是一場立場全然對立的爭鋒相對,但在看到堅毅而初露鋒芒的童少懸,呂簡嘴角依舊露出了欣賞且欣慰的笑意。

就像看見了年少時的自己。

……

瀾宛沒想到這場對話竟結束得這般快,在她得到探子帶來的消息,印證了她一直在猜想的那件事之後,便見童少懸離開了。

她上了山坡挽着妻子,問她童少懸說了什麼。

呂簡知無不言。

瀾宛聽呂簡字字句句都站在她這頭,情真意濃讓瀾宛淚濕眼眶。

呂簡笑話她:“都這把年紀了,還動不動便落淚。”

瀾宛道:“雖知阿策心裏只有我一人,可你心思實在藏得太深,我一年到頭能撈着一句情話已是開恩了。”

呂簡笑道:“我哪有這般冷清冷意。”

瀾宛更開心:“知道你溫柔腸子都藏着,不隨意顯露。偶爾顯露之時還不許我開心開心了?”

瀾宛方才還在哭,這會兒笑容粲然,似初與戀人表露心跡的少女一般。

瀾宛對呂簡的愛偏執而炙熱,已然超脫了平常人的情愛,有一種近乎於着魔的狂熱。

且數十年如一日,未曾減退。

這種熱情放在別人身上恐怕會覺得壓力奇大,無福消受,但呂簡卻能很好地平衡她們二人的距離和情感。

而呂簡對於瀾宛情緒的變化,也非常敏銳。

“還有什麼別的好事兒嗎?”呂簡問瀾宛。

“前幾日收到阿幸寄回來的信,她在多衣國辦事很順利,已經將該剪除之人全數剪除了。”瀾宛笑盈盈的,“這回她做得挺好,沒有捅婁子,待她回到博陵,該好好獎賞她。”

“只是如此?”

瀾宛眼睛圓了圓:“這還不夠么?”

呂簡思慮了片刻,便沒再多言。

……

童少懸和唐見微回來時,童少灼叫童少懸去衛襲的屋子裏與她碰面。

她們三人在屋子裏待了許久,出來時童少懸一臉的沉重,童少灼則是肚子咕咕地響個不停。

“餓了。”童少灼平日裏堅持練身,飯量比別人大,也比普通人餓得更快。童少懸肚子裏的朝食還沒消化完,童少灼就餓得咕咕叫。

童少灼跑去庖廚找三妹,看看能從庖廚偷出點什麼好吃的來。

方才衛襲所言還揪着童少懸的心,讓她禁不住的惶恐難安,這二姐卻一點都往心上去……

到底是時常打仗的人,心態可真好。

童少懸摸了摸心口,這趟奔喪真是鬧得慌……

不知外祖母在天之靈知曉這一切,會作何感想。

童少懸已然開始思念外祖母了。

長孫胤在臨終前,總算是認出了小阿難。

並且給她起了大名——童其琛,便是童家珍寶的意思。

阿難最喜歡握着長孫胤的手玩兒,嘴裏噠噠噠地低喊着,很開心。只要在長孫胤身邊,阿難就特別乖,不哭不鬧,還陪在她外曾祖母身邊睡了一夜,安靜乖巧得不行。

人總是會死的。

以前童少懸明白這點,而外祖母的過世,讓她第一次清晰地明白,“死”,是凋零,是永遠的失去。

這千秋萬世,彪炳千古之聖者,都有入土的一日。

更讓她堅定,不負此生。

.

長孫胤的喪事結束,宋橋在菿縣守孝,童長廷和童博夷一同留在這兒陪伴,童少灼便要啟程,跟着天子一塊兒回博陵了。

終於趕上,見着了外祖母最後一面,童少灼那幾日總是陪在外祖母身邊,跟她聊會兒天,說會兒話,說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一些瑣事,但很快樂。

外祖母即便到臨終前也保持着一貫的淡雅,依舊是童少灼記憶里的模樣。

即將離開菿縣了,童少灼特別不舍。

不舍的不是旁的,而是能和家人待在一塊兒,無憂無慮的時光。

“回到博陵就不能晚上跟阿娘擠在一張床上睡覺,也吃不着阿深做的菜了……”

童少灼這話將本就因為喪母之痛脆弱不堪的宋橋當場說哭。

童少潛趕忙去找手絹幫阿娘拭淚,回頭惡狠狠地將童少灼拽到一旁,抵到牆邊,怒道:

“阿娘因為外祖母過世傷心欲絕,你還說這些話讓她難受!你到底什麼居心?”

“我……”童少灼原本還想為自己辯駁兩句,可被妹妹拎着衣襟,對上她憤怒的眼神,所有的辯解都化為一聲嘆息。

“我說錯話了,阿深別生我的氣。以後我不說了。”

童少潛將她放開。

見她低垂着腦袋萬分失落的樣子,想起方才自己那粗暴不敬的行為,的確是衝動了一些。

童少灼也只是捨不得家人而已。

“回博陵之後,你便在宮中出不來了么?”童少潛語氣生硬地問她。

童少灼道:“若是喬裝改扮一番,偷偷溜出來也不是不可以。”

童少潛:“……虧你想得出來。要是被發現,豈不是會被人抓到把柄?你自個兒在後宮這樣的地方,又得盛寵,周圍人肯定巴不得你犯錯。你可別衝動,胡亂行事。”

童少灼揉了揉眼睛,欣慰地笑道:“阿深能惦記我的安危,我便開心了。”

“……我才沒惦記你的安危,你若是犯錯指不定會連累我們整個童府!你還是安分點吧。”

童少潛看她乖乖地點了點頭,看着倒像個妹妹,心也軟了下來,溫言道:“你若是……想吃我做的菜了,就將你想吃的東西寫下來,差人交給阿念。她常往皇城跑,總歸是能碰上的吧。然後我做好了再給阿念,讓她悄悄帶給你,總是可以的吧?”

童少灼沒想到妹妹將她呵斥了一頓,到頭來還惦記着給她做菜。

心裏登時暖和不少。

也不管童少潛樂不樂意,直接將她抱住,揉進懷裏。

“我就知道阿深你嘴硬心軟,其實心裏愛姐姐愛得要命。”

童少潛:“……放開我!誰心軟了!放開!肋骨要被你抱斷了……”

“才不,讓姐姐好好抱着,回頭就抱不着了。”

兩姐妹在院子裏打鬧着,衛襲站在不遠處的迴廊上,全都看在眼裏。

原來她和妹妹的感情這般好,好到可以擁在一起,嬉笑怒罵。

衛襲眼眸一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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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格言聯璧》——清·金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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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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