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八月十五,中秋。
按照《唐六典》,八月十五放假三天,而在十五的當天,又通常會有各種宴席。宮中如此,民間也不例外。
已經過了最熱的時候,街市上已經有了過節的氣氛,多雲的天氣,溫度並不高,甚至還有一點點冷。陸澄早一日就已經跟陳廣等人說好今天中午出來吃飯,陳廣景昇趙長慶三個更是第一年在外地過中秋,所以相約先逛逛集市,而後到時間與陸澄和李汝寧匯合。
陸家這一天也十分忙碌充實,女眷們幾乎是一大早就開始忙活傍晚的宴席,故而陸澄說要出門的時候,還讓小賀氏好一通埋怨,倒是大嫂二嫂勸住小賀氏道:“咱們水奴現在大小也是個官了,這種時候有應酬也在所難免,況且她笨手笨腳的也幫不上什麼忙,何不由她?”
小賀氏有些無奈又妥協地就勢將手臂搭在了兒媳的伸出的手臂之上,嘆息道:“就因為她小,所以你們這幾個做嫂嫂的就這麼慣着她!以後要是嫁了人這些事要誰做哦。”
大嫂陸崔氏跟着笑了笑,說道:“您看水奴哪裏肯放下她的案子?從長安到神都,小九的名頭可是越來越響亮,聖人都看得到她的天分呢。”陸崔氏年少時喜歡經史,也曾做過出將入相的夢,然而到了年歲還是嫁了人,心中多少有些遺憾,此時倒是不自覺地帶上些羨慕的語氣。
二嫂陸蕭氏兩個月前剛生下一子,此刻調養了一個多月也來幫着婆婆嫂子操持,此時偷眼看了一眼小賀氏,打圓場道:“小九還小,現在也不急,丈人面上不說,心裏不也很為我們水奴高興來的?”
小賀氏搖頭道:“敢情這個家裏啊,就我操心水奴之後怎麼辦,你們一個個倒是一點都不擔憂!”她半開着玩笑,語氣也隨意了很多,說到陸景初,她忽然想到這幾天感覺陸景初有些心事重重的,不知是因為朝堂上的事還是什麼,似乎有一陣子了,有時間還是要問問才好。她的心思被丈夫的事一打岔,再加上兩個媳婦一左一右哄得開心,也便忘了追究陸澄出去的事。
卻說那邊陸澄提早出門,也確實是有其他事要辦的。中秋團圓,幾個屬下都遠離長安故土,她這個做長官的,自然要準備些禮物,與此同時,這也是她與李汝寧的第一個中秋節,此時節雖然不時興送什麼禮物,但她心裏還是將此事放在心上,認認真真準備了些東西。
先去市集取了些已經訂好的東西,這便動身去相王府,她放假前跟李汝寧約了時辰提前見面,再一塊去約好的董家酒樓。
從南市到相王府所在的積善坊要從建春門大街一路向西,到了與定鼎門大街交匯后再向北,就在天津橋邊上,距離皇城極近。相王的幾個兒子成年分府後,也住在這附近,故而積善坊所居住的基本都是王公貴族。而董家酒樓在天津橋南,從相王府過去也很方便。
時辰尚早,要走過五個坊區才到定鼎門大街,因為過節人多,所以她走得十分緩慢。路上來來往往的,不是從南市出來就是準備去南市的男女老少,個個看着喜氣洋洋的,陸澄看了也覺得心情很好。她正走着,忽然聽到身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接着就是遠遠傳來的陣陣驚呼,陸澄回身一看,見幾騎從建春門的方向疾馳而來,為首的衣着花哨,頭上的襆頭旁簪了一朵花,看着十分風流的模樣。
陸澄皺了皺眉,在鬧市縱馬處罰很重,她眼見此人衣着打扮並不像是公務在身,這樣不管不顧地疾馳實在是很危險,上一次她看到這樣的張揚還是張去疑,隔得遠看不清此人長相,不過既然敢如此恣意,或許是什麼權貴人物。就在她遲疑的當口,那人馬速極快,已經又向前竄了幾十丈,路上行人很多,紛紛避讓,還是免不了東倒西歪的狼狽。本來同樣向著西面的還有一輛牛車,道路上本就有些擁擠,那人卻毫不在乎地非要從人群和牛車之間的狹小縫隙中擠身而過,十分驚險。
陸澄眼見着那個拉車的車夫有些控制不住受驚的牛,再也無法坐視不理,將右手拇指食指放入口中吹了一連串的呼嘯,這聲音來得高亢尖銳,甚是響亮。
那人□□的馬聽到這聲呼嘯,竟然前蹄猛地向上一提,那人完全沒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好在馬鐙踩得結實,韁繩拽得牢靠,他只是身子往後重重一仰,並沒有摔下馬背。那匹馬揚起前蹄后就停了下來,前後蹄子輕輕地踏着地,鼻子裏呼出陣陣粗氣,或許它是首領,它一停,後面跟着的幾匹馬也就相繼停了下來。
陸澄這才看清此人面孔,只見他年歲極輕,膚色略有些黝黑,眼神中透露出一股桀驁不馴的意味。此時馬忽然停住他似乎覺得很沒面子,一揚手中的馬鞭就要向馬身上抽去。陸澄見狀正要開口,忽然聽到另一聲中氣十足的聲音叫道:“住手!”
陸澄向聲音出看去,原來是剛才的牛車裏發出聲來,一位老者從牛車上由僕人攙扶下了車,雖然經歷了剛才一番驚險,但此人氣定神閑,令人望而生畏。那馬背上的郎君向下看了老者一眼,拱了拱手道:“敢問老丈是何人?”
那老者毫不客氣地開口道:“在胡地待久了,連我周的禮儀規矩都不記得了嗎?”
那郎君面露遲疑,臉上驚疑不定,身後一個侍從正想向前說些什麼但被他止住了,而後翻身下馬,走到老者面前拱手行禮道:“小子無知,敢問老丈是何人?”
老者挺直腰桿喝道:“難道不應該是你這少年先向長者通報名姓?”
武延秀心裏咬牙切齒,但面上分毫不顯,他知道此人一張口就點出自己的身份,絕非等閑之輩,明知道自己是什麼人還要這樣不是羞辱他又是什麼?但他明白神都之內,只要太子還沒有做皇帝,只要聖人還在,永遠輪不到他擺架子,於是他深吸一口氣,低聲道:“仆乃先魏王諱承嗣次子,恆國公延秀,敢問老丈是何人?”
那老者並不作答,反問道:“你既然有勛爵在身,自然知道鬧市縱馬的處罰了?”
武延秀本來早上出城打獵,獵到了一頭上好的紫貂,準備趁新鮮給宮中的安樂郡主送去,根本沒想這麼多,眼下被這老者一問,臉上頓時有些不好看,拱手道:“仆有要事入宮,可能速度上沒太注意,事後定會賠償一應損失,縱馬之說,倒也不必如此吧。”
老者微微眯起眼睛道:“老夫看你一身窄袖胡服,多半是打獵歸來,正好老夫也有要事入宮,你我不如一同去聖人面前說個明白?”
武延秀哪裏想到要牽扯聖人,登時又想猜測這老者是誰又不敢太過放肆,於是頭低了低,聲音也恭敬了很多:“聖人國事繁忙,這等小事倒不必要她老人家操心了,今日之事,老丈可有思量?仆願賠償一應損失,並跟縣廨郎官們說明情況,您看這樣可好?”
老者忽然看向陸澄的方向,語氣溫和地說道:“你來。”
陸澄有些沒想到老者會忽然叫自己,還是乖乖上前行了一禮。老者轉頭看向武延秀道:“若非此人及時叫停你的馬,之後會惹出什麼亂子來可不好說,依老夫來看,你應當感謝此人才是。”老者說話有着一絲篤定和威信在,使得人不由自主地就想要遵從。
武延秀只覺得有些窩囊,再看到周圍人的竊竊私語,更是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他根本無心去看陸澄是什麼人,只是拱了拱手,帶着點心不甘情不願的語氣開口道:“謝過這位郎君了。”
三人正在此處說話,幾個兵卒手持長矛氣喘吁吁地在後面大叫道:“兀那騎馬的,且站着不要動!”
為首的絡腮鬍子跑到近前仍然在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氣,他扶了扶頭上的頭盔,手把着腰說道:“鬧,鬧市縱馬,笞五十,你不知道,道嗎?”早有侍從與那絡腮鬍子輕聲交談,似乎在說交罰金的事。
武延秀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只覺得今日背字當頭,也無意再繼續把事情搞得更大了,於是向著陸澄和老者拱了拱手,直接拉着自己的馬灰溜溜地離開了。
他的侍從有跟着他一塊的,還有處理後續事宜的,街面上又恢復了平靜,陸澄見此間事了,於是也想告辭離開,於是拱手道:“今日還要多謝老丈直言,在此謝過。”
那老者此時和藹了很多,微笑着看向陸澄道:“哪裏,若不是你及時止住那馬,可能老夫也無法安然無恙地站在此處與你說話了。老夫姓張,名柬之,說來與那武氏子還頗有幾分緣分,不知小友名姓?”
陸澄吃了一驚,張柬之張孟將,狄公在時就向聖人推薦過此人,頗有令名,之前聽說只是荊州長史,因為接連推薦,已經升任司刑少卿,雖然年事已高,但依舊頗有威信,沒想到會在大街上遇到。當下又拱手道:“不敢,見過張少卿。晚生陸澄,現任洛州司法參軍事。”
張柬之上下打量了陸澄一眼,語氣中有一絲意外:“原來是你,早聽說陸寺卿家中的小狄公的名頭,沒想到竟然在此處遇到,也是天意。”
陸澄不知張柬之跟陸景初的關係如何,聽起來又像是熟稔又像是客套,不過她從前在家中沒見過此人,想來陸景初與他也不很相熟,所以也沒多想,拱手道:“讓張少卿見笑了。”
張柬之似乎開口想說些什麼,但還是沒說,伸出手拍了拍陸澄的肩膀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老夫確實趕着入宮,今日就不與陸小友多說了,改日若是方便,歡迎你來老夫那裏坐坐。”
陸澄一看天色,也擔憂李汝寧已經在等着了,當下點頭道:“張少卿放心,晚輩一定登門拜訪。”
張柬之也沒多說,上車直接走了,陸澄站在原地還有點回不過神來,心裏只想着,以前只是聽說神都顯貴遍地,卻沒想到一小事竟然也能碰到這般人物。她正想着,忽然聽到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你還叫人家張少卿,是人家大人有大量沒有跟你計較。”
李汝寧今天並沒有穿平時常穿的道袍,而是一件石榴裙配上鵝黃色的帔子,梳着雙刀半翻髻,眉心點着一朵梅花的花鈿,顯得整個人都清新靚麗,氣度非凡。
陸澄一時有些愣住,看着李汝寧半天沒說話。倒是李汝寧身後的惠娘輕輕咳了一聲才回過神來,又驚又喜地說道:“你怎麼來了?”
李汝寧被陸澄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臉上浮起兩片紅雲,輕聲道:“剛出相王府聽見此處有些喧鬧,不知你是不是被這耽擱了,就來看看。”
陸澄向四處一看,這才發現此處正是建春門大街和定鼎門大街的交匯所在,若是李汝寧從積善坊相王府的門出來,確實距離此處不遠。她看向李汝寧笑道:“沒什麼,剛有人在大街上跑馬,已經沒事了。你今日,真是光彩照人。”
初唐貴族女子出行一般都要頭戴幕籬,從頭到腳遮的嚴嚴實實才算不失禮儀,到了此時風氣大改,女主臨朝,很多規矩也沒那麼在意,但是如李汝寧這般畢竟還是少見。其實李汝寧今日如此打扮倒也是存了私心的,畢竟平日跟陸澄等人一道,還是穿道袍多些,好容易趕上中秋佳節,她也終於能趁着天氣還沒降溫穿一回女裝,自然也存了一絲給陸澄看的心思。
此時被陸澄一語道破,臉上一燙,低頭笑道:“其實這還不夠正式,等吃過了飯回去還要換一套才能去宮中赴宴。”
陸澄想要去拉李汝寧的手,又見大街上人來人往的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傻笑道:“是真的,挺好看的,沒想到你穿裙裝這麼好看。”
李汝寧聽見心上人讚美,心裏也喜滋滋的,輕輕說道:“不知九郎穿上裙裝又是如何?”
陸澄搖了搖頭,張開手臂給李汝寧看自己的圓領袍,笑道:“這袍子不是也挺好的,還是你穿好看。”她忽然想起一事,從手上拿的東西里摸出一個長條的木盒笑道:“之前說了要給陳廣他們送些禮物,這是送給你的。”
李汝寧接過木盒打開一看,發現是一根白玉簪子墊在一塊絲帛之上,玉簪通體清透,上面刻着淺淺的雲紋,在絲綢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溫潤。她耳尖泛紅,將盒子輕輕合上,緊緊握在手中。
陸澄以為她不喜歡,慌忙解釋道:“我想你說不定平時可以戴戴,若是你不喜歡,我再想個別的送你。”
李汝寧聽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將小盒慎重放好,看向陸澄鄭重開口道:“我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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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澄:我是不自知地送了一份定情信物嗎?
當年武則天準備派武延秀去和親,張柬之說我們怎麼能給我們的王求娶異族女子,武則天很不高興,就把他給貶了,這也就是張柬之說他與武延秀有些淵源的由來。
《唐律疏議》卷26“無故於城內街巷走車馬”條規定:“諸於城內街巷及人眾中,無故走車馬者,笞五十;以故殺傷人者,減斗殺傷一等。”此處走的即是跑的意思
資料來源:揚眉劍舞《從冪離到雪胸——武后一生的流行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