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事情正如陸澄所料,又不如她所料。她分別找理由和借口,將薛崇簡與豆盧成達引到了兩個地方,而正如她和李汝寧等人合謀做戲所表現出的那樣,兇手的行蹤十萬火急,而眼下能行動的,只有薛崇簡與豆盧成達。
她安排陳廣和景昇分別埋伏在兩個地方,同時又安排不良分別跟蹤兩個人,如果內鬼真的在兩人之中,那麼這種危急的消息,內鬼一定會想盡辦法將這個信息傳遞出去,而只要傳了出去,陸澄的目的就達到了。
很明顯,薛崇簡與豆盧成達都夠不上老謀深算的地步,薛崇簡從李汝寧這裏知道了現所在長豐坊,於是立刻出門回了家,找到了府中的衛兵直奔長豐坊而去,遇到了埋伏在長豐坊的陳廣。而另一邊的豆盧成達在看着陸澄急匆匆離開后,則先轉道去了位於思恭坊的右羽林大將軍,上柱國,獲封遼陽郡王的名將李多祚的宅邸,而後他留在府中並未出去,反而是李多祚的幼子李承況急匆匆地進了宮城。
事情發展到這裏其實已經很明顯了,信息在散發出去的時候就已經安排好,而無論是在長豐坊還是在章善坊,都是障眼法罷了。唯一可惜的是,宮城之中的那個人並沒有任何動作,去章善坊的,只有豆盧成達一人。
即使這些信息已經被盯梢的不良傳了回來,陸澄還是要親眼看見豆盧成達,並詢問些事情的,所以自從陳廣回來將情況一說,她就在等待景昇的消息。小院門口靜悄悄的,此時正是一天之中人最少的時候,陸澄不由頻頻打量門口的方向。忽然門口人影一閃,陸澄險些要直接從席子上彈起來,等看清人又坐了回去,嘆息道;“你就不能安靜地在院子裏待一會?”
陳廣知道有些理虧,手裏拿着兩個石榴道:“小景這麼長時間沒回來,多半是找到了什麼別的消息,我們知道豆盧評事去了別的地方,答案已經顯而易見,說不定中途有事耽擱了。”他頓了頓又道:“這麼早就有石榴了,真是太意外了,觀察使和陸參軍要嘗嘗嗎?”他說完見兩個人都沒有太多心思理他,於是擺擺手自己坐到一旁也不知從哪裏找了個碗開始剝石榴吃。
景昇並沒有花很長的時間,但當他踏入小院的時候,身後並無他人。陸澄站起身問道:“小景,豆盧評事人呢?”
景昇低着頭沉聲道:“屬下失職,沒有將人帶回來,大理寺的人把豆盧評事直接帶走了。”
“誒唷!”陸澄嚇了一跳。轉身看向聲源,只見陳廣舉着被剝開的石榴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太酸了,某閉嘴,閉嘴。”
大理寺。
從宣范坊洛州廨到皇城一路要從建春門大街途經修業、修文二坊,而後沿定鼎門大街一路向北經過天津橋經端門進入皇城,一路經過兩條大街,所以走路要比縱馬更快,而走了這麼一長段路,陸澄真的到大理寺的時候,其實她已經冷靜下來了。兩人本打算去找大理丞陳宗之,結果被告之陳宗之正跟大理寺卿陸景初在一起,於是陸澄硬着頭皮又去找陸景初。
陸景初似乎並不意外於陸澄的到訪,上前跟李汝寧行禮后,扭頭對陳宗之吩咐道:“此間沒有你的事了,你去吧。”
等陳宗之走後,陸景初走到剛燒開的茶釜處問道:“縣主要喝些茶嗎?”他又笑了笑彎腰用加了些鹽放入茶釜之中,說道:“陳丞走得不是時候,陸某不吃煮茶,很快就好了,大家先坐吧。”
李汝寧不由看了一眼陸澄:心道這父女飲茶習慣都類似,果然是親父女。她與陸澄分別落座之後,茶釜剛好二沸,陸澄自覺拿過放在一旁的茶杓舀出一勺開水放在一旁,同時一邊用則攪動茶釜內的水一邊加了些茶末進去。
李汝寧見她動作嫻熟,不由多看了兩眼。陸景初在一旁解釋道:“小時候她跟她祖父一塊,她就負責給客人煮茶。”
李汝寧聽陸景初說起陸澄小時候,不由微微低頭一笑:知道此事頗為培養童子的耐心與定力,看來陸元方倒是給孫女找了個好差事。她將視線從陸澄的手上收回來,看向陸景初道:“想必陸寺卿知道我們來的目的吧?”
“為了豆盧?”
“不錯,聽洛州廨的不良說,他們在押送豆盧評事回去的路上被大理寺的人帶走了,想必陸寺卿已經有所耳聞,豆盧評事很可能與一樁連環謀殺案有關,所以如果大理寺方便的話,我們想提審一下豆盧評事。”
陸景初笑了笑,見陸澄正專心地把剛才舀出的水加回到又已經沸騰的茶釜之中,看向李汝寧道:“那麼這麼說來,豆盧評事是殺人嫌犯了?”
陸澄一邊將茶湯分別盛到茶盞之中,一邊開口道:“他即使沒有親手殺人,也跟殺人的人有關。”她說著抬起頭直直地看向陸景初。陸景初也看向她,兩個人都沒有立刻繼續說話。
李汝寧端起茶盞微笑道:“倒是沒想到陸司法泡茶技藝了得,茶餑濃厚,我就直接嘗嘗了。”
陸澄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茶盞,見其上只有一層薄薄的茶沫,不過她也沒什麼心思飲茶,只隨意地跟着嘗了一口。
陸景初嘗也嘗了一口,放下茶盞道:“豆盧評事畢竟還是我大理寺的人,即便真的涉及殺人嫌疑,也是大理寺中解決。況且如果你說的是職方司的那樁案子,聖人已經下令此案由大理寺,刑部會同洛州廨聯合辦理,我們也都知道這其中牽連很廣,不如此案到小田就為止吧。”
陸澄急道:“可是您明知道小田並不是背後之人,此案事涉軍情,怎麼可能是這麼幾個人就能處理的?”
陸景初並沒有看陸澄,反而看向李汝寧道:“想必縣主也知道李承況最後去了哪裏,而我們都知道他去的地方住着誰,此案到此為止是最理想的狀態,縣主可還記得載初元年的舊事嗎?”
李汝寧當然記得,而且記憶猶新,這恐怕是自長壽年間以後最讓她印象深刻的一個年份了。載初元年,相王李旦為皇嗣,酷吏橫行,武則天懷疑李旦謀反,命來俊臣調查,只有一個樂舞藝人剖腹力證李旦清白,這才保住了李旦一家的性命。陸景初提及此事並非空穴來風,李承況去了東宮,這稍微有心就能知道,而東宮住着如今的太子李顯,再追查下去一旦牽扯出不該牽扯的人,在這個當口,或許真的會動搖儲位。
李汝寧雖然彼時年紀尚幼,但對那時的氣氛記憶猶新,她明白此時聖人病重,二張權勢壓人,更不要說武氏子弟還在蠢蠢欲動,眼下將東宮牽扯進來絕不是什麼明智之舉,之前她只想着與陸澄一起捉到真兇,倒一時大意了。於是她深吸一口氣問道:“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案子其中的問題,小田雖然死無對證,但他畢竟身份太過卑微。”
陸景初有些讚賞地看了李汝寧一眼,回答道:“縣主放心,此事會被妥當處理,而大將軍家中出了這樣的事,或許我們可以從別的地方找補一下。”
李汝寧聽陸景初話裏有話的樣子,本想追問,但忽然反應過來自己或許知道的越少越好,所以向陸景初點頭示意道:“那就拜託陸寺卿了。”
陸景初知道李汝寧想明白了其中關節,但也不想完全否定洛州廨在此案中出的力,安慰道:“不過這樣前案兇手變成下一案的被害人,這其中也十分離奇,你們做的不錯。”
李汝寧瞥了眼正忙着盛茶的陸澄一眼,眼裏滿是自豪:“是九郎懷疑我們之中的人出了問題,所以才定計試了試,沒想到真的牽扯出另有隱情來了。”她有些放鬆,所以不自覺地叫了陸澄九郎,她光顧着看陸澄沒注意到陸景初聽到這個稱呼,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陸澄側耳聽他們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完全沒有自己插嘴的地方,只好將剩下的水趁熱分給兩人,煮開的水剛好夠五杯,剛剛好。她聽到陸景初提到載初就知道顧慮在哪裏了,不過她還是有點不甘心,開口問道:“聖人知道軍情的事了嗎?”
陸景初搖了搖頭,一臉高深莫測的樣子開口道:“不過她很快就會知道了。”
(姚)元崇字元之,時突厥叱列元崇反,太后命元崇以字行。
——《資治通鑒·唐紀·唐紀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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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初元年:即公元690年,樂舞伶人安金藏剖腹證明了皇嗣李旦的清白,此事人心惶惶,算得上李唐王室最惶惶不安的時期。
此案結案的有些匆忙,但其實所謂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種事多少代都是聽聽而已,後期君權越來越集中,這種事就更少見了。這件事追查到最後其實對誰都沒什麼好處,未來的皇帝的女兒女婿私自倒賣軍情,這怎麼聽怎麼不光鮮,此時結束是最完美的閉環了,而李承況搞出這件事,可苦了他爹了。
資料來源:陸羽《茶經·五之煮》,《新唐書卷一百九十一列傳第一百一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