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參軍的意思是,這粉末便是滅鼠用的無條粉末?”趙長慶已經有些坐不住了,着急地問道。

陸澄從蹀躞帶上的一個小袋子裏拿出一個紙包遞給趙長慶道:“澄問了些粉末回來,也好給你做個對比。”

趙長慶喜不自勝地接了,已然是有些坐不住了,想馬上回去看看兩種粉末是不是一種。

李汝寧倒是有些好奇,問道:“所以歐吉是用自己問來的滅鼠粉末殺死了自己,有可能真是自殺?”

陸澄笑了笑,開口道:“如果他真是自殺,動機是什麼?又為什麼非死不可?漫說昨日並沒有人懷疑他,就算是他做賊心虛,何不一逃了之?他並非在編官員,只是個吏員,如果真的有被懷疑被暴露的危險,逃跑是最直接了當的舉動。”

薛崇簡一拍大腿笑道:“陸參軍現在說的不過是猜測罷了,人家就想死不行嗎?”

陸澄點頭道:“不錯,眼下陸某說的也不過是猜測,但這種猜測卻很有可能更接近事情的真相。葉三娘早上送郎主的時候發現歐吉與一位神秘郎君在門口說話,試想一個將要自殺的人為何要出門,我們已經知道他已經有自殺的毒藥了又不需要提前購買。眼下糾結這個其實並無太大意義,重要的是這個戴席帽的郎君是誰,兩個人又說了做了什麼。”

李汝寧見陸澄神色有異,覺得她似乎意有所指,問道:“陸司法就別賣關子了,這個戴席帽的郎君是誰,想必你已經有思路了?”

陸澄微微一笑,開口道:“果然瞞不過觀察使。”

薛崇簡一聽真有什麼進展,抻長了脖子諷刺道:“陸參軍有打算了還說得啰里吧嗦這一長串,快說這人是誰?”陸澄也懶得理他,從陳廣手中拿過一張卷好的紙,向著眾人展開。

這是一張很簡陋的容像畫,只有一張人臉的輪廓,五官也勉勉強強能看罷了。薛崇簡眯着眼睛盯着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麼門道,叫道:“這人有什麼特別的嗎?是不是讓不良們按照這畫像找人就是了?”他話一出口,就覺得有些不對,起碼李汝寧景昇等人的表情就不太對。

薛崇簡這邊偃旗息鼓沒有再多說,倒是李汝寧開口道:“竟然是他?”

他?誰?薛崇簡一頭霧水,卻聽那邊陸澄點頭道:“是啊,沒想到兜兜轉轉還是繞到了他身上。”陸澄看了薛崇簡一眼,在他又要問的時候解釋道:“來神都之前,我們在長安破獲了一起盜竊案,就是此人以次充好,將絲綢調換,後來交了贖金就消失了。而此人或許還身系另一樁案子,而歐吉死前所見的最後一個人就是他,眼下的當務之急,就是要找到此人。”

陸澄解釋完畢,立刻安排陳廣景昇兩人去找洛州廨不良帥說明情況,不僅要儘快找出小田的蹤跡,同時也要注意段都安等人是否到了神都。等陳廣等人即將出發,陸澄又低聲囑咐道:“此事干係重大,你切記小心為上,明面上只說是失竊案退還贓物,聽說這幾個鮮卑商人來了神都,所以要尋找他們的落腳之處,但小田的事,你找幾個信得過的不良暗中查訪,你可明白?”

陳廣當時也見過布匹之中的邊防圖的,知道其中必有些不便明說的事,當下點頭低聲道:“參軍放心,某自當親自查訪,必不為外人所知。”陸澄聽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便放他們離開。

等她安排完畢,轉頭見薛崇簡打發了豆盧成達離開后,直接走到陸澄面前問道:“依我看來,此事沒這麼簡單吧?如果我沒有猜錯,或許此案是職方司出了姦細,那些丟失的地圖,是否說明有一場政變正在安北都護府醞釀?”他從小熟讀兵書,又因為身份地位的緣故,接觸各地地圖的機會也不少,這個想法就一直盤桓在腦海中,薛崇簡自然知道此事干係重大,實在不是隨口亂說的事情,於是特意等到院中只有陸澄李汝寧與他自己的時候才點破。

陸澄知道此人對邊防研究不淺,也沒想瞞他,點頭道:“不錯,澄與觀察使也同樣懷疑或許安北都護府有所妨礙,但我們並沒有實際的證據,一切都只是猜測。”

薛崇簡皺了皺眉說道:“不論是與不是,還是要提醒安北都護府早做防範,萬一真有差錯,也不至於太過倉促。薛某雖然是閑散宗室,但卻也知道國家大義,如果陸參軍不棄,薛某願促成此事,即便最後是謊報,總比是真的而後毫無準備要來得強。”他平日譏諷陸澄譏諷得多了,這次這聲“陸參軍”叫得倒是真心實意。

陸澄與李汝寧對視一眼,拱手道:“如果國公願意出手,那自然是最好不過,澄在此謝過,不過此事還有諸多疑點,還請國公小心行事。”

薛崇簡離開后,陸澄看向李汝寧道:“薛氏子雖然私德有礙,但卻是一個難得的將才。若不是他點出丟失的地圖也與安北都護府相關,恐怕我們一時半會還聯想不到小田。”

李汝寧輕輕嘆了一口氣道:“他與我三哥私交甚好,其實,那日若真的,我與他成婚,也是理所當然。”

陸澄握住她的手,看着李汝寧的眼睛說道:“此人縱然再有軍事才華,德行上已然輸了。他既然與臨淄王交情匪淺,就更不應該那麼對你。你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又不是利益互相交換的籌碼,怎可如此輕薄?我如今想起那日仍覺后怕,或許對於他們來說不過是一件風流韻事,甚至覺得錦上添花,親上加親,然而對你而言便是你的一生所系,這世道,着實不公!”

李汝寧微微一笑,伸手撫了撫陸澄的臉頰說道:“可是這世間女子的命運多是如此,而我身為宗室更是身不由己,遍讀史書種種,你應該也知道。七郎,你已比很多娘子們要幸運了,而聖人更是娘子中的鳳毛麟角,聖人已經老去,而你尚且年輕,我們可以慢慢來。”

陸澄知道她在寬慰自己,可是她語氣中的滄桑,讓陸澄不由想到自己與她的未來,她張了張口,卻不知從何說起:保證嗎?承諾嗎?在絕對的權利面前,她真的能任性地將自己的心意訴諸於口嗎?

李汝寧見她神色,已然知道她心中所想,但她並沒有說自己決意入女冠一事,只是揉了揉陸澄的臉頰,依舊深深地看向她開口道:“職方司的事,你不如與陸寺卿商議商議,他所能看見的,說不定比你我,甚至薛崇簡更長遠。”

陸澄有些悶悶不樂地回了家,她不願表露太多讓家人擔心,草草吃過飯就決意去書房找陸景初。一路上心裏亂七八糟的想着事情,沒發覺已經到了父親的書房門口。

陸景初正在看書,屋裏點了蠟燭,光線尚可,他抬眼見是女兒,見她神情有異,冷着嗓子開口道:“怎麼有空到為父這裏來了?”

陸澄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陸景初見狀將書卷放到一旁說道:“時辰尚早,不如你陪為父下一局棋?”

陸澄默默地將放在一角的棋枰搬過來放在燈光下,陸澄拿出一枚黑子放在桌上,陸景初張開手,四枚白子在燈光下閃爍着溫潤的光。陸澄猜先沒猜中,陸景初先走,她瞥眼一看,也不多說,將白子棋笥放到自己面前,先放了兩個座子在兩個星位,而後等候陸景初先下。陸景初見她一言不發,搖頭無聲地笑了笑,也不多問,同樣放了兩個黑子在兩個星位上。

兩人悶頭下棋,陸澄漸漸忘記了低落的情緒,專心投入到棋局之中,與陸景初你來我往,倒也是互有勝負。也不知下了多少時候,陸景初將棋子放到一旁,清了清嗓子道:“你今日找我,總不是專門為了與我下棋的吧?”

陸澄心緒已經平復,整理了下自己的思路,開口將這一連串的事情說了,最後說道:“此事雖然尚未有定論,但事涉邊疆,耶耶有什麼看法?”

陸景初沉吟了片刻,說道:“還好此事由你發覺,近來北方几個羈縻州都有些蠢蠢欲動,去年以來,聖人身體不適,多日理政都在床榻之上,想來是他們想要趁此機會分一杯羹了。不過郢國公年紀雖輕,但也領了贊善大夫的職務,有諫議太子之責,他既然說了他來辦,自然朝堂之上你不必憂心,為父也會多加提點的。不過正如你所言,眼下沒有實際的證據,你可派人不光要調查這位兇手的動向,也要關注長安那幾個鮮卑商人的動向,在長安時他們因為你的緣故沒有交易成功,難保不會挪到神都再找機會交易。”

陸澄點頭道:“孩兒已經命洛州廨的不良們探訪幾人蹤跡了,景昇陳廣兩人都見過這幾個人,派他們跟着其他不良們查探,想必很快就會有個結果。”

陸景初拿起一枚棋子在手中撥動半天,嘆息道:“你應當知道,泄露軍情,絕不是幾個吏員和什麼布匹行的夥計能辦到的,想必你也是有此顧慮,所以當日在長安你發現了布匹中的秘密卻隱而未發吧?你心中可有懷疑對象?”

陸澄搖頭道:“我知道此事如果是真的,免不了又是一場大案,甚至可能牽扯到王公貴族。我曾見過張昌宗本人,此人雖然權勢甚大,但並不像能在背後籌謀這種事的人,而除卻二張,其他人又彷彿隱藏在霧氣之中,摸不到什麼方向。”

陸景初搖頭道:“為父雖然不齒於二張及其兄弟,但他們都絕非沒有能做出此事的魄力,現在信息太少,實在難以鎖定任何方向,你能做到這步,已經很不錯了,倒不用給自己太多壓力。為父在你這般年紀時,人家都笑話我是陸相公之子,你如今破案頗有成就,倒是比你耶耶強得多。”

陸澄極少聽到陸景初誇獎自己,愣了愣神,很快低下頭去掩蓋內心的起伏。陸景初伸出手,又將手緩緩放下,溫聲道:“當年你考中明經,我不想你去做官,你心中有怨氣,我一直都知道。官場之中,生死禍福,都在旦夕之間,你本不必經受這些。雖然聖人當政數年,娘子為官依舊少之又少,而如你一般幸運的更是不多。你既然走上這一條路,自然也明白這條路並不是康庄大道,你要付出的比別人更多,才能立得穩。雖然為父從未言明,但你和你幾個哥哥之間,最像我的,還是你。當年別人嘲笑我依靠父親的庇護節節高升,我偏要讓他們看個明白,即使不靠你祖父,我依舊能在朝堂之上立得穩當,而你,即使我與你叔父百般阻撓,你依舊闖出了一片自己的名堂,為父也甚是欣慰。”

陸澄聽到這話,忽然眼眶一熱,她不想流淚,於是努力將眼淚憋了回去。只聽陸景初又道:“這大半年以來,你的成績,為父都看在眼中,或許你祖父是對的,你雖然是個娘子,但卻一點不輸男兒。從今往後,我再不會阻止你,想做什麼就做吧。為父也想看看,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陸澄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與父親也能這般交心,而陸景初的話固然平平無奇,但她心中受到的觸動之大隻有自己清楚。幼時她與祖父母居住,陸元方兒孫輩眾多,但最喜歡的,還是這個孫女。她幼時與父母並不很親近,考中明經后,父親的極力反對更是讓兩人的關係降入冰點,而後祖父的猝然離世更讓她深受打擊,守孝期滿,她刻意避開自己的家世不提,就是不想跟陸景初扯上什麼關係,可是血濃於水,有些事她想避是避不開的。此時聽到陸景初的字字句句,都點點滴滴打在心上。

陸澄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而後抬頭說道:“孩兒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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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崇簡其人在史書上並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紈絝子弟,在武則天執政後期一直到後來李旦繼位這短短十數年時間裏,其實此人所扮演的角色要重要的多,作為後期太平公主的子女中唯一存下來的孩子,他也並非沒有腦子。本章無意為他之前做的事洗白,但我私以為,人本身就有很多面,壞人也不是徹頭徹尾的壞蛋,薛崇簡縱然在李汝寧的事上做的有毛病,但並不影響他軍事方面有才華。古代表兄妹成婚也相對常見,比如薛崇簡的父母薛紹與太平公主本身就是表兄妹,對於薛崇簡而言,自己與李汝寧成婚也沒什麼稀奇,更不覺得自己所做的有問題。我擔憂薛崇簡在本書中的形象前後割裂,故而還是解釋一下,如有別的意見,也歡迎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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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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