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 1 章

1.一開始,全無徵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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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陳則銘為侍衛親軍馬軍都虞侯,官從五品,即日起上任,欽此!”

陳家老小二十餘人大氣也不敢喘,恭恭敬敬拜過,那宣旨的老太監笑吟吟雙手托起黃鍛玉軸,“老大人,還請收好。”

左右妻妾攙扶之下,陳睹顫巍巍起身,接過聖旨堆笑道:“韓公公辛苦了,還請入內喝杯茶。”說著,微微側頭,妻子會意,忙入了後堂打點銀兩。

陳睹曾做過二品官員,雖然是早已因病告老,那老太監卻還得尊稱他聲大人。多年卧病之後,原本早已經不再見客,然今日聖上親筆下旨御封其子,皇恩浩蕩,哪敢不親出迎接。

韓公公將這一切看在眼中,卻不動聲色怪笑道:“不必了,皇上還等着我回旨呢,叫陳公子即刻隨我去吧,聖上催得急,早一時便是一時。”

陳睹心中奇怪,朝中傳聞這韓公公曆來以貪聞名,今日居然連到手的好處也不要了。這麼一想,無端端有些忐忑,試探道:“公公不如先行,犬子行李收拾好后再……”

韓公公皺眉道:“老大人年紀大了,怕是耳力不好。咱家說過了,是聖上旨意,誰敢拖延。”

陳睹回身去看,幼子陳則銘正跪在身後,面上一片茫然之色。

陳睹子嗣甚少,前兩個都是女兒,到了五十上下,方生了一子,愛若珍寶。這孩子劍眉星目,五官端正,說不出的神氣,自小又愛舞刀弄槍,好聽那些征戰沙場馬革裹屍的故事。十幾年過去,漸漸長成猿臂蜂腰,英俊威武的小伙,打小便立志想馳騁疆場,戎馬一生,活生生已經是評書中一幅白袍小將的樣子。

去年武科得了些功名,更加是意氣風發,合著幾位趣味相投的官宦之後,每日裏出城騎射,好不愜意。誰能料到如今卻喜從天降,真封了官銜,就要上任入仕。

雖然說,侍衛親軍軍營離府邸並不遠,但一想到幼子少不經事,獨身應對那暗流洶湧的官場,難免有些挫折,真是說不出的掛心不舍,偏偏卻又是做父母阻擋不了的。

陳睹凝目看了片刻,心中暗嘆口氣,轉身對韓公公道:“如此,卻請公公稍等片刻,待犬子收拾些貼身衣物,即跟公公前去面聖。”

正逢陳夫人端着銀兩出來,陳睹接過那銀盤,低頭伸手端上,“區區薄禮,還請公公笑納。”

韓公公面色稍霽,捏着蘭花指點在那堆銀錠上,笑道:“老大人何必如此客氣,不過是為皇上跑趟腿,哪裏收得了這麼多銀子。”

陳睹笑道:“侍衛親軍與宮中常有往來,犬子愚鈍,日後在軍中也要仰仗公公多費心了。”韓公公道,“哪裏哪裏。”想了片刻,揮手道“去吧,公子和夫人老大人且多說些貼心話,以後要回家可不這麼容易了。”

陳睹突然醒起,低聲道:“對了,公公,下官還有一事不明。”

韓公公點着銀兩道:“大人但說無妨。”

陳睹面色微微凝重,“犬子雖然有些功名在身,可到底不曾任官,此番聖上怎麼會突然間……委以重任?”

韓公公笑道:“這卻要問你家公子了。前幾日,他可曾到城南梨花坡打過獵?”

陳睹回身,沉聲道:“則銘,回公公話。”

陳則銘上前兩步,低頭答道:“確實去過。”他雖然自小倍受寵愛,卻是禮數周全,穩重內斂,一看便是陳睹嚴加管教的結果。

韓公公拍手笑道,“是啦,那一日皇上微服外出,趕巧看見令公子,在眾人中如同鶴立雞群,不但騎術一流,那招百步穿楊,更是讓萬歲回宮后還讚歎了半日。說如此人才,怎麼不用。這不,今日就着咱家下詔來了。”

陳睹這才解惑,鬆了一大口氣,朝兒子輕輕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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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則銘中武進士時,曾遠遠跪在殿下見過小皇帝。

少年天子的年紀也應該跟陳則銘相差無幾,可高高在上的俯視中已經隱隱透露出不怒自威的氣勢,也許那就叫做天威。

宮中寂靜。

韓公公的腳步停了,陳則銘亦停下。韓公公回頭,囑咐:“叫你名字再進來。”陳則銘見他神色鄭重,不由斂了心神,點點頭。

韓公公進了門,聽他一直顯得尖利刺耳的聲音也收斂了不少,“萬歲,人到了。”

屋中微見回聲,足見屋內空曠,卻久久不見人答話。

陳則銘垂頭候在門外,正暗自疑惑,突聞聲起:“宣陳則銘晉見——”那聲音如利刃般突然刺破了飛檐翹角上那片寧靜的天空,讓人不由一驚。

陳則銘邁過高高的門檻,撩袍跪下,三呼萬歲。

頭頂上沒有反應,陳則銘只得繼續伏地不動,他能感覺來自階上的目光盯着自己打量了半晌,龍椅上的人卻始終沒有開口。

靜靜的殿上落針可聞,莫非是無人。陳則銘餘光撇過,兩側隔丈許便見一雙靴子,站着侍衛,只是眾人都無聲無息。凝重的氛圍讓人彷彿置身宗廟之中。

隔了片刻,天子終於道:“好。”不見起伏,聽不出喜怒,只聽得出滿滿的居高臨下。

陳則銘呆怔着不動,心道好什麼。

直到韓公公扯了他一把,他轉過頭一看,韓公公朝他直使眼色,低聲道,“傻愣着幹什麼,走啊。”才恍然,這便算完了。

出了那殿門,才覺身上濕膩,陳則銘伸手往頸后一摸,不知何時出了一身的汗。

2、陳則銘的運氣實在是好,好到常人難比。

不過是聖上的驚鴻一瞥,他便平地青雲,得到了都虞侯這個無數軍人可望不可及的位置。但他心中直犯虛,就如同砌房屋沒打過地基,洪水來了一衝便會垮,自己從無功績,亦無戰果,何德何能在這個位置上安穩地呆下去呢。

這麼想的不只他一人,他入軍營后,同僚的怠慢,下屬的懶散,上司的輕視表明這個問題大家都想到了,只是皇帝金口御封,無人敢明說而已。但他們可以選擇忽視他,皇朝大律上沒規定過眾人都得重視一個從五品的都虞侯。

於是陳則銘在這從五品的官位上坐得並不舒服,同僚們的冷淡和排擠,只因為他與他們不同,他的履歷,他的行為,他的得志,都得不到這些在沙場奮戰過的軍人的認同。

軍營里是用實力說話的。這實力可以是戰績,可以是關係,但這些陳則銘都沒有。

於是這生活便有些如坐針氈的味道。

陳則銘默然不語。

他在等待,等待有一天能如同自小所夢想的一般,上戰場,立戰功,驅強敵,一鳴驚人成為眾人心目中的英雄。他一直磨礪自己,為的便是那一天。

他渴望能單獨再見皇帝一面,雖然到目前為止,他仍未看清楚對方的樣子,但知遇之恩讓他對那個人有種奇特的親近感。也許萬歲還能給自己一個機會。他是這麼想。

但此後數月,皇帝卻象是忘了自己一手提拔的這個人的存在。

陳則銘每十二就有六天領兵在宮中宿衛,但他任的是外班,守的是朝門,離皇帝上朝或者休息的地方都遠得很。

這一日,正值他休沐,卻在軍不曾回府,忽聽兵士鬧哄哄來報,說是在街上有兄弟與殿前司的人打將了起來,還有兩名兵士讓人給抓住了,非要侍衛親軍有頭臉的來領人。闖禍的士兵不敢上報,想到陳則銘剛入營,根基不穩,平日裏似乎是為人最和氣,便找上門來求助。

陳則銘趕到鬧事處,遠遠見一名軍官模樣的人坐在二樓窗口,端杯憑欄望下瞧,兩人都是隔老遠便看到對方,不知為何相互審視了片刻。

隱約聽酒樓里傳出哄鬧笑聲,兵士指着那人道:“大人,就是他們,帶着人無端端找我們麻煩。”

陳則銘抬頭,那人微笑,朝他舉舉杯,那是個年輕男子,五官算不上非常出色,眉目間若有若無帶着種滿不在乎的神情。

陳則銘微一沉吟,舉步上樓,那樓下果然被砸了個稀爛,桌椅碗筷碎了滿地,店中客人早已跑光。

“來者何人?”剛上樓便有士兵喝。

“侍衛親軍馬軍都虞侯。”陳則銘沉聲道,說著冷冷掃視一周。

來者居然官銜不小,那些兵士都有些吃驚,面面相覷了片刻,被陳則銘氣勢所逼,慢慢退開。

那人在士兵身後,也不起身,聽到這話居然也無動於衷,反喝了一杯。

自家兩名下屬被捆在柱上,見陳則銘前來又是高興又是不安。陳則銘看他們一眼,也不開口,轉眼看着那年輕軍官,“屬下鬥毆,你身為上司,毫不制止反倒助惡,罪加一等,還不快報上名來。”

那年輕軍官似乎吃了一驚,懶懶笑道:“侍衛親軍都虞侯如今兼掌殿前司了么?”

陳則銘看着他,隔了片刻道:“報上姓名!”

年輕軍官不以為然地一笑,起身揮手道:“走。”那些兵士瞥着陳則銘,都忍不住笑起來,紛紛跟上那男子。

兩人錯身而過,年輕軍官笑聲截然而止,卻是陳則銘忽退,仍是擋在他身前,阻擋了他去路。

兩人對視片刻,年輕軍官嘴角微揚,:“你想怎麼樣?”

陳則銘道:“軍法通管三衙!姓名!”話音未落,年輕軍官突然飛身而起,揚腳便朝他面目踹去。

這一招又急又狠,那腳瞬間已到他面前,眾人不由驚呼出聲。

陳則銘矮身一扭,居然險險避過那招,驟然伸手,抓住對方腳踝,便要將他扯下來。那年輕軍官一驚,卻也是變招極快,雙手剛撲地,另一隻腳已朝他手腕處踢來,陳則銘不得不撤手。

那軍官魚躍而起,眼中發亮直瞧着陳則銘,陳則銘收回手,兩人猛然間敵逢對手,都有些驚訝。

靜了片刻,軍官笑容再起,轉身便走,陳則銘一怔,不解其意。

那些士兵紛紛大叫:“楊大人,楊大人……”

那軍官擺手道:“保不住你們了,各自珍重吧。”說罷果真揚長而去。

那些士兵見狀不妙,居然撲通撲通都跪了下來,求饒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

更有人早將那被綁兩人解了下來,道:“其實也就綁了片刻,沒打也沒殺,犯不着興師動眾……”

那被綁兩人也跪下求情,軍中早有號令,私下鬥毆者,杖七十,基本上挨過之後,身體不好的便一命嗚呼了。真要較真,侍衛親軍中諸人也逃不過。

陳則銘也覺得此刑太重,見對方立馬示弱,哭笑不得,只得揮手,“下不為例。”那些兵士紛紛謝過,陳則銘道:“對了,剛剛那人是誰?”

一名軍士道:“他是我們指揮使,叫楊梁。”

陳則銘先是見他武功不凡,有些驚訝,后見他丟下眾人而走,便有些鄙夷。道:“這樣的上司倒也少見。”

那軍士聽他這話,看着他不由微露訝色。

隔了幾日,正當值,忽有人來宣,說皇上宣陳則銘御書房即刻覲見。陳則銘難遏驚喜,跟從而去。

到了御書房,聽有人在房中道:“且看這人如何?”這聲音卻有些耳熟。

陳則銘不敢多想,入內跪下三呼萬歲。

皇帝道:“愛卿,你卻來看這張弓。”說著有人捧着一張黑色角弓,端到他面前,一雙手修長瘦削,陳則銘謝恩抬頭,順着那手看上去,不由怔住。

眼前那張臉上的笑容依舊懶散,微帶嘲弄般看着他,面前居然是前兩日方交過手的楊梁。

見陳則銘良久不動,皇帝不耐道:“愛卿,怎麼了?”陳則銘方才猛醒,恭敬雙手接弓。

3、那弓入手冰冷沉重,陳則銘仔細看了看,正待開口,忽聞皇帝在桌后笑道:“楊梁,聽說前幾日你在街上又打了一架。”

陳則銘一怔,不覺握緊了弓身。

楊梁轉身道:“陛下果然耳目眾多消息靈通……,微臣知罪了。”他的語氣不夠認真,也遠不如陳則銘恭敬。皇帝看起來卻並不在意,面對他的時候,皇帝象是換了一個人,不再那麼高高在上,遙不可及。

陳則銘只覺渾身冰涼,這才明白那軍士當時看自己的眼神為何古怪。

這楊梁品級雖然不高,卻顯是皇上寵臣,是以那日才不把自己放在眼裏,自己在官場中本來舉步唯艱,卻無意中又樹了個大大的強敵。

皇帝微微一笑,看了看陳則銘,道:“陳愛卿,你看這弓如何?”

之後自己是如何應答,陳則銘記得並不清楚,但他至少看出了皇帝與楊梁兩人之間關係親密,他不懂皇帝召見自己的原因,難道只為了鑒賞這張弓嗎?

臨走時,皇帝無意嘆道:“我真沒想到陳家公子是這麼個性子……”陳則銘不知褒貶,只能默然不語,楊梁朝他詭秘地笑了笑。

離開御書房,楊梁朝他拱拱手,“陳大人,在下想請教一個問題。”

陳則銘看着他,楊梁似乎看不見他的反感,接着道:“假如下次再有緣遇到,大人還有心情管這門子閑事嗎?”

陳則銘緊緊抿着嘴,如標槍般筆直站着,冷冷看了楊梁半晌,終於開口一字字道,“軍,法,通管三衙。”

楊梁露出驚訝的表情,看了他片刻,卻笑起來:“好一副牛脾氣。”

兩人不歡而散。

之後,陳則銘明白自己的官運大概是到頭了,萬歲那句話透露出的似乎是某種失望。為什麼失望陳則銘並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對幾乎沒有人脈的自己而言,這份失望也許是致命的。

自己做的並沒錯,只是在這裏,這些都不適合。

他按部就班的做的自己份內的事情,並不心平氣和地等待着,等待有一天,調令下達。

那一夜,恰巧他當值,下屬急報皇帝震怒,急宣當值將官覲見。

忐忑之餘,他趕了過去。卻見皇帝站在重彩的玄華門下,一身錦袍,黑壓壓一地埋頭跪拜的人當中,他一人獨立如鶴立雞群,冷冷看着他急奔而來。

“臣陳則銘叩見萬歲。”他單膝跪下,恭順低頭。

“你是怎麼帶兵的!”冷冰冰的話劈面而來,“朕偶然來查,居然玄華門無人!!”

陳則銘側頭,身旁兵士低聲道:“是方才有人報牆外有人影,疑是有人闖宮,兄弟們都追過去了,一時沒留人。”陳則銘還不及答話,皇帝卻是耳尖聽到了,冷笑道:“有人闖宮,你這當值官卻不知道?”

陳則銘心知今日一劫難過,今日這事說大了,是玩忽職守,往小了說,其實也不過佈置失當。但皇帝似是正在氣頭上,自己辯解也未必會聽,只得道:“是臣一時失察,請萬歲降罪。”

皇帝環視一周,怒道:“急什麼,你當然有罪!這宮中防守如此脆弱,我卻還不知,侍衛親軍每年軍餉數十萬兩銀子,卻全養了些飯桶!今日當值兵士連你一起每人十鞭,再交刑部。今日起此等玩忽職守之事,均嚴加追究。”

陳則銘心中一震,見皇帝轉身便要起駕回宮,數月來的那一口悶氣突然自胸中升起,禁不住大聲道:“萬歲!”

皇帝停步,陳則銘抬頭:“此事乃臣一人之過,自當一人承當,請陛下饒過諸多當值衛士。”眾人都有些吃驚看他。

皇帝沉默良久,忽然道:“……你一人承當?”他聲音顫抖,似乎極其激動。

陳則銘叩首道:“是。”

皇帝點頭,“好,好啊,真跟當年一模一樣。”說罷伸出手,旁邊早有太監知心知意遞過馬鞭,皇帝持鞭在手,緩緩轉身,指着陳則銘一字字道:“脫去盔甲。”

陳則銘怔住,難道便在此地用刑?與法不合啊?

皇帝面無表情看着他,眼中有股奇特的怒氣。陳則銘靜了片刻,抬手取下頭盔。

眾人都無聲,看着他脫去盔甲,鐵制盔甲落地時發出刺耳的聲音,卻也打不破這片沉默。

馬鞭高高揚起,帶着“啪”地一聲脆響兇狠地落下來,陳則銘背向皇帝,身體不為人覺察的顫抖了一下。白色中衣上立刻滲出一條血痕,漸漸擴散。

皇帝又舉起了馬鞭,他高舉的手臂宣告着他難遏的憤怒,然而他憤怒的是什麼。

十鞭過後,皇帝將鞭子扔給身旁太監。

陳則銘背依然挺得筆直,但卻顯然已經有些僵硬,他微微垂首,汗珠從額頭順着睫毛再落到地上。背上鮮紅的血跡縱橫交錯,觸目驚心。

皇帝道:“今日當值兵士每人十鞭,再交刑部。都虞侯也一樣。對了,剛剛這十鞭是我賞的,不算在內。”

陳則銘渾身一震,雙手緊握,隔了片刻,終於漸漸鬆開。

皇帝看着他低垂的頭,笑了笑:“這十鞭是告訴你,不要隨便出頭。朕下命令,不是用來給你們討價還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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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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