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雪

第三章 初雪

楊懌告訴我,絕塵是他養大的一匹千里馬,陪着他縱橫沙場多年,只聽他的號令。

憑絕塵的腳力,從北齊到南魏,馬不停蹄,一來一回,多則只需十天。

但就像等人的時候會下雨,飢荒的時候會幹旱。

楊懌這一趟兒遠門,去的時候趕上了百年不遇的酷暑,回來的時候趕上了百年不遇的冰雹,就像是有人刻意為之。

這是我第二次覺得,楊懌也許和攸寧公主本就不是天生的一對兒。

倘若真的是天生的一對兒,怎麼遇到的,也應是個惠風和煦的好日子。天公也不用這般不作美。

楊懌頂着炎炎的烈日,馬不停蹄的往南魏趕着。

臉上的皮膚被太陽烤的通紅,脖子上裸露在外的部分已經開始掉皮。

右手的虎口處因為乾燥和長時間的拉扯韁繩,已經裂出了一道極深的口子。血沁入繩內,變得陰暗深沉。

以防耽誤時間,楊懌和絕塵只能依賴着隨身帶着的兩個水袋,讓絕塵解解渴。而楊懌自己,每次就簡單的潤潤喉,不敢多喝。

嘴唇乾裂,聲音干啞,就連頭髮也乾燥的被胡亂綁在一起,我沒見過這樣的楊懌,即使是現在我身邊這個樣子的楊懌,也較那時候要潔凈整齊的多。

楊懌就是這樣拚命的趕路,拚命的趕路。

他想着,夫人還在家裏等着他,還等着平安的醒來后與他執手白頭偕老。

可這說到底,終歸是他一人的想法罷了。

人家到底是想要和他白頭偕老,還是寧願一個人獨守空閨或者遁入空門,又怎麼能說得清呢。

就這樣,楊懌只用了三天的時間。

在第三天晚上,楊懌到了南魏和北齊的邊境,來到了那片長滿了荊棘和紅葉廣木香的懸崖邊。

這果真是一個極其險峻的懸崖。

垂直向下的崖壁,崖壁邊纏繞的藤蔓,偶爾突出的幾塊石頭和雜亂的荊棘中為數不多的幾片紅葉廣木香。

所謂的紅葉廣木香,指的是一種常年生長在懸崖上的植物。這植物紅葉、黑花,粗莖似木,花中有毒,常用來製成半月散,萬物相生相剋,隨花而生的紅葉常被製成半月散的解藥。花葉交雜時會產生異香,因此被稱作紅葉廣木香。

楊懌沒時間猶豫,拽着其中一根藤蔓,沿着垂直的崖壁就順了下去。

窮山惡水多刁民,這植物也是如人般看着大自然的臉色生長。

這懸崖上的荊棘就不同尋常,在長年的風吹雨淋中,為了保護自己,這裏的荊棘進化出了更加粗長堅硬的刺。

楊懌順着崖壁下去,拽着藤蔓的兩隻手臂被荊棘刺劃出一道道血口子,傷痕纍纍。

當楊懌下到半山腰的時候,他終於摘到了心心念念的紅葉廣木香。

此時的天,卻毫無預警的下起了冰雹。

楊懌早已精疲力盡,沒有力氣繼續爬回山上,全靠信念支撐着懸挂在半山腰。可這突然的冰雹將每一條藤蔓都潤的極其濕滑。沒辦法,楊懌只好將藤蔓死死繞在腰間,手臂上纏着一條荊棘,就這樣繼續向上爬去。

沒想過放棄,記憶中那張倔強的小臉,一直在楊懌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碩大的冰雹一顆一顆的打在楊懌被晒傷的臉上,被刺傷的手臂上。

鮮血被雨水濡淡,傷口處往外翻着,泛着白邊。

楊懌憑着腳底那兩塊支點、腰間的藤蔓和手臂上的荊棘,在懸崖上吊了整整一夜。

許是天公終於發現自己做得過分了些,於是在轉天晴了的那個早晨,一位路過的獵戶發現了處於半昏厥狀態的楊懌,把他救了上來。

就在救上來的途中,楊懌的右手,被一根極其隱蔽的荊棘刺傷了手筋。雖未斷,但也是大大傷了根基。

被救醒的楊懌只躺了一天,有了些體力后,謝絕了獵戶的勸留,只收下了獵戶送的水袋和一些馬草,又馬不停蹄的趕回了北齊。

因為體力的原因,回去的時間要較來時長些。

楊懌和絕塵,只用了九天,便將紅葉廣木香帶回了將軍府。

親眼看着攸寧公主被喂下了解藥,烏青的臉色漸漸紅潤,呼吸也平穩了些,楊懌再也扛不住,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看着水鏡中慌亂的眾人,我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女兒紅,問楊懌:“你那手傷,怎麼樣了?”

楊懌搖了搖頭,“沒什麼大事,就是傷了筋,力氣不到從前的一半,提不起重物,不過因為我練得是左手劍,倒是沒什麼太大的影響。”

聽楊懌的語氣輕鬆,可對於一位將軍來說,這其中的苦,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楊懌昏過去的第二天,攸寧公主就醒了。

半月散雖致死,但是卻不怎麼傷人,所以攸寧公主的身體並沒有什麼大的影響,只需稍微調整便無大礙。

而楊懌則不同,晒傷、刺傷和被雨水淋濕的傷口感染,加上重度的疲憊,足足昏迷了七天,楊懌才緩緩蘇醒過來。

攸寧公主醒來后,看到昏迷不醒的楊懌,有些茫然,獃獃的問向眾人:“楊將軍他……怎麼了?”

府中管家將事情的前後詳細的告訴了攸寧公主。

攸寧公主聽后,低下頭沉默不語,卻是將御醫手中的葯端了過來,吹了吹,一勺一勺餵給了楊懌。

就這樣,攸寧公主一直照顧着楊懌,直到他完全痊癒。

紅着眼眶,也紅着臉頰。

“你這一身傷可不白受,心上人親自照顧,你小子心裏美得很吧!”借了點酒意,我對着楊懌揶揄了一番。

“如果真的能換來她對我的真心相待,縱使死了有又何妨?”楊懌自嘲着,“可是你知道嗎?她真是極擅長演戲,這一切,原來都是騙我的。”

“都是騙我的,騙我的。”楊懌反覆喃喃着,語氣有些激動。只是看向水鏡中正在悉心照顧自己的攸寧公主,楊懌的嘴角還是忍不住的笑意。

“不管怎樣,那兩年與夫人的相處,真是我這一生之中,最快樂的兩年。”

楊懌從不敢長時間盯着攸寧公主,也很少見到她笑。

所以直到在這卧床時,才發現攸寧公主的臉頰上,竟有兩個淺淺的梨渦,笑起來十分可人。

楊懌卧床休息期間的早晚兩餐,都是攸寧公主負責,所以即使自己可以動手吃飯了,楊懌還是選擇了手腳無力多休養幾天。

那天是攸寧公主第一次主動對着楊懌開口,“楊……楊將軍,我……我懂得一些歧黃之術,也粗曉一些食療之法,想給將軍做一些飯食以調養身體,不知道將軍是否介意,如果介意……”

聽到攸寧公主主動開口,楊懌開心還來不及,怎麼可能拒絕攸寧公主的任何要求。

連忙點頭,開口道:“不介意不介意,只要夫人開心,我怎樣都可以。”

攸寧公主聽了他的話臉一紅,匆促點頭,端起葯碗,急匆匆往門外跑。

走了幾步,又折回來拿起手帕擦了擦楊懌的嘴角,跑出了房間。

雖然已經從楊懌的話中知道,現在攸寧所做的一切,都是在騙他。

可是看着水鏡中,女孩一邊認真照顧楊懌,一邊仔細翻閱醫書記錄食譜的樣子,我還是難以相信這一切都只是在做戲。

一年的時光就這樣過去,水鏡中的時間倒是可以跳過,但是閑得無聊,我便也沒有略過這一年的光景,只是加快了鏡中時間流逝的速度。

我就如同看電影一般的看着這一年的時光里,楊懌和攸寧公主兩個人由陌生到熟悉,由疏遠到親密,由對面不語到無話不談。

攸寧公主也變得越來越愛笑,漸漸的展現出她小女孩的一面。

在楊懌下朝回來時,攸寧公主總是躲在將軍府大門的後面,等到楊懌走進府門,突然出現,嚇他一跳。

而楊懌每次都十分配合,裝作被嚇到的樣子,看着她傻笑,陪着她胡鬧。

明明二人那時彼此恩愛不疑,可是卻做了一年的分床夫妻,這讓我十分不解的。

楊懌給我的說法是,“我沒能在成親之前與她相識、相知、相戀,那便用往後的時間來彌補給她,直到她真心成為我夫人的那天。”

真是個傻小子!

每月十五,都是京都春秋街道鬧集的日子。

每到這一天,楊懌都會牽着攸寧公主的手,沿着春秋街道走上一個來回。

買一個模樣俏皮的唐人,嘗一嘗街邊的餛飩,笑着答應攸寧公主的請求,耐心的把裏面的香菜剔掉。

那一年冬季初雪的勢頭要較往年迅猛許多,雪花飄飄洒洒的落到人們的肩上。沒機會落到肩上,就成群結伴的落在地上,頃刻就在地上鋪滿厚厚的一層。即使將軍府的下人一下接着一下打掃,卻還是給了這雪可乘之機,將這將軍府的地面銀裝素裹了一番。

攸寧公主自小在南方長大,從未見過雪,更加沒玩過雪。

所以見到雪時,這個本就年紀不大的小姑娘瘋狂了。

手攥成的雪球在空中拋出一道美麗的弧線,輕輕的砸在打鬧的人的身上。

將軍府里的老老少少在將軍的示意下,都參與到這一場打鬧中,滿天飛舞的雪與天真爛漫的笑聲映着那一刻的無憂無慮。

眾人合力,堆了兩個雪人,按照楊懌和攸寧公主的打扮進行了裝飾。

聽說初雪之時許願特別靈,丫鬟們嬉笑着起鬨將軍和夫人許個心愿。

楊懌和攸寧公主也不扭捏,一起閉起了眼許了願。

周圍人哄鬧着詢問將軍和將軍夫人都許了什麼願,攸寧公主搖搖頭不肯出聲。

楊懌哈哈一笑,吩咐賬房府中每人都可以領份賞銀,眾人這才道着謝,大笑着散去。

月上柳梢頭,楊懌和攸寧公主立在府宅中的兩個雪人旁,月光照亮地上相偎的人影一雙。

楊懌望着攸寧公主,柔情似水。

攸寧公主梨渦淺笑,輕聲道:“將軍你看着我作甚?”

楊懌握住攸寧公主的手,輕輕向裏面呵着氣,“其實我也想知道,你許了什麼願。”

聞言,攸寧公主眼睛裏閃過狡黠的光,調皮一笑,對着楊懌勾了勾手指,“那你靠近點我告訴你。”

楊懌聞言,側耳俯身。

攸寧公主緩緩靠近,在楊懌的耳邊輕輕低語,“過去,我不喜歡這世俗,但現在,我喜歡你,所以我喜歡有你在的北齊。我許願,我木楚宛可以和你,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猝不及防,嘴上的濕熱震得楊懌一動不動。

女孩身上的香氣惹得楊懌渾身燥熱,意亂情迷。

楊懌的右手撫上女孩的頭,用力的加深了這個吻。

直到唇齒間的空氣慢慢溜走,兩人大口大口喘着氣。

攸寧公主像做了什麼壞事一樣,急匆匆道了聲早些歇息,就溜回了房間。

留下楊懌一個人,獨自在月光中凌亂。

楊懌在月光下站了許久,直到冬風吹得身體裏那股燥熱漸漸消退,才突然想起來,“這丫頭是不是忘了,我們二人在一間房間。”

楊懌輕手輕腳走進房間,望向床上已經熟睡的女孩,轉身走向了自己的卧榻。

看來今晚,註定是個不眠夜了。

聽着旁邊床上女孩均勻的呼吸聲,楊懌想着:“原來,她叫木楚宛。真是可笑,一直以來只知道她的封號,如今才知道她的名字。”

回想一下,這幾萬年我好像沒怎麼許過願,相信老天還不如相信自己。

但是我也是聽夥計們聊天時說過,願望這種東西,說出來就不靈了。

這是我第三次深深的覺得楊懌和木楚宛二人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人家的比喻,都是情比金堅啥的,可是他倆卻堆了個雪人,這不簡單明了的說明了他倆的愛情,見光死嗎?

楊懌倒是不像我這般悲觀。

昨晚他與木楚宛之間突飛猛進的進步,讓楊懌看到了共度一生的希望,可這也讓隨即而來的分離更加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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