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雅堂
卻說鵲喜帶着晚晴到了鳳儀閣旁邊的一處小宅院,叫作韶雅堂,此處緊靠着裴府的花園壁牆,原是個極清雅幽僻的小小院落,院中種着幾株杏花,那杏花尚未開,只孕着無數的花骨朵。
院中有裡外三間屋子,一間做卧房,一間做待客的客廳,剩餘一間便放些雜物和傢具。一路上鵲喜卻不像珊瑚那般嘰嘰喳喳,只是沉默着不說話。
到了內室,方悶悶對晚晴道:“杜姑娘看看還有什麼要添置的,鵲喜便去回二小姐。”
晚晴見着這屋子精緻玲瓏,內室靠近窗口處設一張寬大的書案,案上放了幾本《女則》、《女誡》之類的書籍,文房四寶整整齊齊擺放在旁,又有一個青瓷花瓶,插着幾株時令花草,一股淡淡幽香撲面而來。
後面擺設一張雕花大床。雕花木床上的床褥也都整潔嶄新,床旁端端立着一個紅木妝枱,枱面上各色胭脂水粉一應俱全,又有一面橢圓銅鏡立在檯面中央,銅鏡四周描刻着數枝柔嫩的蘭草花,下面鐫刻着“長樂未央”四個極小的篆字。
晚晴見此,忙對鵲喜笑道:“一切都好,夫人和小姐想得太細緻了。”說著,便順勢坐在床榻之上,從手腕褪下一個紅瑪瑙手鐲遞予鵲喜道:
“姐姐,煩勞你來和我作伴,辛苦你了,這是我的一點小小心意。”
鵲喜攏着手淡淡道:“不敢要姑娘的禮,這都是奴婢的本分。”
晚晴笑着塞到她手裏,說道:“莫要推辭了,只是個小物件。日後還要勞煩你呢。”鵲喜便也不再推讓,只將那手鐲掖入袖中。
二人便又到鳳台閣,這邊廚房的僕婦正在布飯,鵲喜幫着珊瑚和琅玕兩個丫頭擺飯,鈺媚和晚晴兩人閑坐着說話。
鈺媚問:“妹妹平日裏讀什麼書?”
晚晴道:“爹爹教過《論語》、《孟子》,《詩經》才剛剛起了個頭。”
又問鈺媚。鈺媚笑道:“沒有妹妹讀那麼多,師傅教的都是《女則》、《女論語》這些。”
晚晴想起剛才在韶雅堂書案上看到的那些書,不由也笑了笑,沒說話。
鈺媚又道:“師傅這早晚就來了,咱先歇兩日。妹妹可會女紅?”
晚晴羞赧地低下頭說道:“不大會,老也綉不好。”
鈺媚笑對她說:“無妨,我房裏的丫頭們女工都好,改日叫她們教咱們。”
二人嘰嘰咕咕,倒是十分投緣,一會兒珊瑚她們擺好飯,兩人便坐下吃飯。只見案席上是四樣精緻小菜,兩碗碧綠粳米米飯,還有兩盞飲子,晚晴無意間溜了一眼,原是女孩子們最喜歡的紫蘇飲,不由莞爾一笑。
幾個丫頭在她們身後環手侍立,晚晴略有點局促不安,鈺媚安慰道:“妹妹莫要拘謹。日後都是如此的。”
想了想,又道:“前幾日爹爹帶三哥去外地巡查,今天剛剛回來,娘便陪着他們在前廳用膳了。娘吩咐咱姐倆日後先不用去前廳吃飯,天暖了再說。”
晚晴想起爹爹所說,裴侍郎的二個兒子都是人中龍鳳,大公子名鈺圃,在邊關效命;二公子名鈺軒,年齡不大,尚在府中讀書;
只不知為何鈺媚說三公子,轉念又想,裴夫人今日說二房,必是二房還有一位公子,故而這府里最小的公子便稱三公子了,這麼一想,又想起鈺淑,忍不住問道:“怎地不見大小姐?”
珊瑚笑道:“杜姑娘說得是鈺淑小姐吧?她和二公子是二房的人,平日裏不和咱們一起的。”
鈺媚笑着說:“我們這一大家子,只怕妹妹還得過幾天才熟悉呢,大姐姐日常也不和咱們一起識字念書,只是二哥學問大,日後妹妹若有學問上的事,只管問二哥。”
珊瑚在身後替晚晴夾了一箸菜,放到小碟子裏,遞於她道:“姑娘嘗嘗這鰣魚,這個季節鰣魚最肥。”
晚晴要起身致謝,被珊瑚按住肩膀道:“姑娘別客氣了,坐下說話就好。”接着又道:“要說咱家二公子那可是兩榜進士出身,連老爺都稱讚二公子的學問呢。”
晚晴忙頷首稱讚,心想這大家族真是家業繁茂,人才輩出,自己定要小心謹慎,不要被人看輕了才是。
二人吃好了飯,剩下的便抬下去丫頭們分吃了。
到掌燈時分,晚晴便告辭道:“本來還應陪着二小姐說會話,只是今日攜帶的行李還未收拾,就先告辭了,明日再來陪二小姐。”
鈺媚忙道:“是我疏忽了。那妹妹快快回去歇着,讓鵲喜侍奉妹妹洗漱,若還有缺的物事,便遣人過來取便是。”
晚晴告別鈺媚,便帶着鵲喜往韶雅堂走,尚未走到,卻見遠遠的樹影下儼然站着一對年輕男女,正面對面說話,一陣風吹過,有花葉落下,那男子似輕撫了一下女子的發,隔得遠,晚晴未能看得清楚。
她偷偷瞧了瞧鵲喜,鵲喜卻仿若未見,頭也未抬,只冷哼一聲,徑直走過去了。
晚晴心想:“今日聽他們介紹,裴家內眷只有大公子成了親,卻遠在幽州;而今二公子三公子都還未成親,兩位小姐也待字閨中,那這對男女又是誰呢?這一家子處處講禮儀規矩,怎會竟有如此之事?”
又轉念一想:“自己初來乍到,且不要管閑事,只安心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好。”
二人回去,鵲喜幫着晚晴收拾了幾件衣裳,又侍奉晚晴洗漱完畢后,便要搬着被褥到地下去睡,晚晴一把扯住,道:“地下現在還涼,你便和我一起睡吧,這床也大得很。”
鵲喜似乎愣了一下,忙推辭說:“這不合規矩,姑娘不要難為奴婢。”
晚晴笑道:“沒關係,咱們哪有什麼主僕之分呢?我也是客呢。”
鵲喜想了想,也笑道:“姑娘的好意奴婢領了。姑娘既不讓奴婢睡地上,那奴婢便去外間短榻上睡了,只怕姑娘晚上要茶水時不方便。”
晚晴笑道:“我晚上從不喝水,你放心睡吧。”
到了夜間,瑟瑟下起春雨來,晚晴想爹娘今日如何吃晚飯,往常有自己插諢打科哄他們開心,如今老兩口單獨吃飯必是凄涼。
今日分別時見娘親紅了眼圈捨不得走,自己心裏也是難過不已;再想想二小姐人雖溫和,身邊人卻個個不同,日後自己在這府里要格外小心才是;
又想起剛才見到的那對年輕人,不知是何身份,怎敢就在小姐的閨房外說笑談天?日常自家的內室連杜忠這種老家人都不能進,有次福子誤闖了一回,還被爹爹狠狠責罵了一頓,怎地這鐘鳴鼎食之家竟然沒了規矩?
左想右想,也沒個結果,直折騰了半夜方才睡着。
鳳儀閣那邊裴鈺媚卻也睡不着,正輪到珊瑚守夜,見此光景便說:“小姐還在想着杜姑娘吧,怎麼到現在還不睡?”
鈺媚問道:“你瞧杜姑娘為人如何?”
珊瑚道:“我見她年齡雖小,禮儀氣度卻是不凡,凡事倒也有規矩。”
鈺媚沉默了良久,方道:“她爹是四門博士,詩書必是飽讀的。只是不知這性格如何?”
珊瑚笑道:“我看杜姑娘性格極好,聽說她初見鵲喜便賞了一支紅瑪瑙手鐲。”
鈺媚感嘆道:“真是難為她了。”過了一會兒,又道:“她爹居的那官,必也清寒。日後你們要多體諒她才是。”
珊瑚忙道:“這個請小姐放心,我見杜姑娘穿得單寒,正要將我那件新的紅襖子送給她穿呢。”
鈺媚輕笑說:“你倒是好心,你自去做你的好人,我不管的。”
珊瑚大喇喇笑道:“小姐真是小氣,杜姑娘明是小姐的客人。”說得裴鈺媚笑了起來。二人嘰嘰喳喳說到半夜方睡。
第二日一早,晚晴早早起床,待要自己洗漱,卻早驚起了外間的鵲喜。
鵲喜早已穿得整整齊齊,看來早已洗漱過了,此時忙過來幫着往銅盆里倒水,一面對晚晴道:“姑娘果然睡得好,我家小姐睡不穩,一夜要起來三兩次呢。”
晚晴笑嘻嘻地說:“我平日裏睡得沉,娘說叫我還叫不起來了呢。”
二人邊說邊洗漱,不過一時三刻便已收拾完畢。
見時間還早,晚晴道:“鵲喜姑娘,你自去忙吧,我在這裏看看書。”說著便打開了自帶的一本《樊南集》看起來。
鵲喜見她這般,也道:“如此也好,姑娘先坐坐,小姐那邊開飯了我便來請姑娘。”說著徑直出了屋子往鳳儀閣去了。
這邊晚晴不過翻看了三五篇詩文,忽見門外紅影一閃,定睛一看,原來是珊瑚走進來,笑着對晚晴施禮道:“杜姑娘早啊!”
晚晴忙放下書,起身迎接道:“珊瑚姐姐來了,快請坐。”說著,便攀着珊瑚的手,讓她坐下。
珊瑚緊挨着晚晴坐下來,將手裏拿着的一件紅綾薄綢襖雙手捧於晚晴道:
“這是我昨日對姑娘說的襖子,過年時夫人新給我們做的,我是一次沒上身,姑娘若不嫌棄,便收下吧。現下早晚天還冷,姑娘這衣裳太單薄了。”
晚晴忙推辭道:“我怎敢嫌棄姐姐的新衣衫?感激還來不及呢!只是我真不冷的,謝謝姐姐的心意了。”
珊瑚見她這般堅決,便也不再推讓,將衣裳放在一邊,笑着說:“如此,姑娘冷了便只管來取。”
晚晴笑道:“好,那我先謝過珊瑚姐姐。”
二人說了幾句話,便攜手到鳳台閣,晚晴和鈺媚互相問了安,坐下用了早餐。一時邢媽媽又來問候晚晴,道:
“昨日老爺回來晚了,只說立刻便要見見杜姑娘,卻又擔心杜姑娘歇下了。沒敢遣人請姑娘。這幾日老爺又要出去,夫人說那索性等老爺回來了再見姑娘吧!”
晚晴站起,客氣地答話道:“有勞裴大人和夫人挂念,晚晴甚是不安。”
邢媽媽笑着拉着她的手說:“杜姑娘何須客氣,夫人昨日見了你一面啊,便讚不絕口呢。”
鈺媚在旁對着晚晴笑道:“這是合了娘親的眼緣了。妹妹別擔心,我娘親是最和善不過的一個人了,平日裏就喜歡漂亮女孩子和她說話的。”
一席話說得大家都笑了。
邢媽媽又道:“依老奴看啊,杜姑娘不但合了夫人的眼緣,還合了我們二小姐的眼緣呢!那就好了,老爺和夫人這就放心了,年輕的姐妹在一起做個伴,倒少了多少事。”
晚晴抿着嘴笑,微微抬頭看了看鈺媚,鈺媚恰也在看她,兩個年輕女孩子相視一笑,頓時覺得又親近了幾分。
邢媽媽見二人這般,也暗自鬆了口氣,想着二小姐自來性子寡淡些,以前在京外也請過幾個伴讀小姐,誰料都是合不來,來了去去了來的,竟沒有個到頭的,但願這杜姑娘來了,能和二小姐好好地相處,陪到二小姐出閣。
鈺媚見邢媽媽一味看着自己,打趣道:“嬤嬤一直看着我們姐倆做什麼?娘親打發你來給我說什麼呢?”
邢媽媽這才想起任務來,忙一拍大腿道:“瞧我這記性呀,說了半天把正事忘了。夫人讓二位小姐吃了飯便去花廳敘話,今兒要為杜姑娘洗塵。”
晚晴一聽忙道不敢。珊瑚悄聲對晚晴說:“我家夫人最喜歡熱鬧了,無論是誰來了都要設宴的,你放心,沒事的,儘管去。”晚晴這才稍微安下心。這一日便陪着裴家母女玩樂了一天。
忽忽又過了幾日,晚晴對裴家略略熟悉了些,和裴鈺媚也漸成閨中好友。
這一日她們二人正在一起說閑話,忽然下起雨來,鈺媚見外面迷濛一片水霧,忽然嘆息道:
“我們從南邊回京時,那日到了梅頭嶺,有一片梅花開得正艷,鋪天蓋地數十里都是紅彤彤一片,端地是好看,可惜臨走前一晚來了一陣大風雨,將那梅花吹得七零八落,零落成泥,真真是好可惜!我三哥安慰我說,北方春天來得遲,到了京里,必能再見到紅梅,可惜到京這段時日,我竟未見到半株梅花。”
晚晴見她眼睛裏滿是感傷,忙勸慰道:“北方的花木沒有南方多,但到了三四月,杏花、桃花、梨花、芍藥、牡丹這些也都開了,不比梅花差呢。”
二人說說笑笑,不覺十日已過。這一日,杜家派阿福來接晚晴回去。
周夫人得知是晚晴姨家表哥結婚,便也沒有阻攔,只是拿出兩匹紅綢,四個如意金錠作為賀禮,讓晚晴帶回去。晚晴如何肯要?
推辭了半晌,周夫人堅決要晚晴拿着,晚晴無法,只好謝了裴家母女,便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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