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次日清早,裴鈺軒知道晚晴整治家僕,更換管家,不由喜不自禁道:
“早該如此,現在府中賬目虛空,養了不少閑人,舊時我因着急趕着去吳越,所以在這裏雖治下產業,卻無心料理,而今娘子來了,正是整治家風的時候。”
晚晴頷首,對丈夫正色道:“是,合宅里只留下幾個得力的人即可,其餘慢慢找機會便都遣散了吧。
咱們不是官場上的人,月月有俸祿銀子,生意人家,沒有進項便是坐吃山崩,怎能不精打細算?往後一切可都要節儉着來了。”
裴鈺軒見晚晴說得煞有介事,不禁低頭一笑,愛憐地望着嬌妻說:
“依你是依你。可咱們家不缺銀子,廣有產業,這你是知道的,而且你的身子弱,原該歇着,又讓你這麼操勞。今早的葯一會兒我走了可別忘了喝。”
“總是讓我喝葯,那些葯都苦死了。”晚晴皺起眉,嬌嗔道。
“好……,待你身子養好了就不喝了好不好?再苦就吃枚蜜餞壓壓。你不是最愛吃桂花蜜餞嗎?我今天回來再給你帶一包回來。”
“哪要那麼許多?你快去鋪子裏吧,怎麼日上三竿了還只賴在家裏?論理那些店鋪的夥計,找個時間我也該見見,幫你看看有哪些堪用,哪些不堪用。”
鈺軒聽這話卻不依了,臉上堆着笑哄嬌妻:“都是些粗野男人,哪還用勞動我的娘子?
聽話,你悶了便在家裏看看書,咱家書坊里頗有些好書,我到時帶幾本回來給你看看。你等我午時回來陪你吃飯。”
說著鈺軒又要來捉晚晴的手,一再叮囑:“這裏人生地不熟的,你可不許四處亂跑啊。”
“好啦好啦,你快去鋪子吧,讓下人看見,多難為情。”晚晴哪裏聽他的,站起身來直往外推他。
鈺軒笑了笑,這才轉身離開。
堪堪又過了幾月,卻說這一日,鈺軒難得到茶樓一坐,這些時日他要在益州商場打轉,難免也認得幾個熟人,見他來了,忙招呼他來坐。都問他這許久不見,是不是又去吳越了?
鈺軒道只是新娶了親,日後只在益州走動,不往別處去了。那些人都奉承叫好,又說起閑話來。
有一人叫周顯的中年書商的忽道:“你們知道嗎?近日益州城出了位風華絕代的美人,那美人只獨身一人,每隔三五日便去街上書坊逛去。
我遠遠隔着看了一眼,妙啊,真像畫裏畫出來的人,只多口仙氣罷了。”
眾人轟然絕倒,都問在哪條街看的,改日定也要看。
此時又有一叫孟良的古董商人順口接道:“周兄說得這個美人我見過,雖然素衣輕履,卻當真儀容萬千,妙的是她好看書,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
一街的人都偷偷瞧她,但那美人卻仿若未聞,只端坐着不動。那通身氣派,竟比宮裏的娘娘還好上千萬倍。
有好事的人起鬨道:“拉倒吧孟老弟,你哪隻眼見過宮裏的娘娘?你這牛可吹過了啊!”
孟良雖是個古董商人,卻是繼承祖業的,此時年齡尚輕,還未娶親,聽言便紅臉分辨道:“我雖沒見過,但是這娘子千真萬確就是美人,怎麼啦?”
“美人不美人的反正都和你沾不上吧……”眾人見他臉都紅了,更不放過他,都來打趣。又有人道:
”哎,我若得那美人輕輕摸一下,不多……,就摸一下,我死也值了……”
“你還想着讓美人摸,有一次我看見那美人無意向我這方向看了一眼,那眉眼,那眼神,那氣質,哎呀,我真是,不知到底是什麼樣的男人有這般福分……”
這幫人越說越輕薄,鈺軒的臉越來越沉,剛聽到一半時,他已明白了七八分,聽着這幫子人在這兒插諢打科,不由雙手緊緊攥成拳,他強抑着怒火,假裝平靜地閑插了一句問道:
“那美人除了長得美,可還有什麼特徵?”
孟良倒是厚道人,見鈺軒問,便老老實實回答:“那姑娘穿着打扮極素樸,只頭上插一支羊脂白玉簪。
不過那簪子倒顯得這姑娘必定出身不凡,不知為何也沒個人跟着,當真不知這街面上可不太平哪……咦,裴公子這是要哪裏去?”
裴鈺軒早已霍然而起,也未曾與眾人道別,蹬蹬下樓去了。
那桌人雖一時驚鄂,卻也並不在意,因與裴並不太熟,以為他有事離開,接着又開始討論起南巷一樁虐待公婆案子。
裴鈺軒剛下茶樓,卻見阿諾滿臉焦急地跑來,小聲對裴鈺軒道:
“公子,剛才小人聽說夫人和一男子去了東市的酒樓。便讓阿默先在那裏守着,請您趕緊過去看看。”
裴鈺軒一聽,只覺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涌,他又驚又怒,又有些擔心,鐵青着臉呵斥道:“還不備車。”
阿諾見他一臉肅殺,忙躬身道:“車已備好,請公子上車。”
二人駕車一路狂奔,裴鈺軒冷臉問道:“夫人近幾月可曾單獨出門?”
阿諾期期艾艾:“夫人……我……小的不知……”
“你不知?你怎麼做的裴宅管家?”
阿諾被裴鈺軒嚇得一哆嗦,低聲道:“夫人……偶爾在您去鋪子裏時,也,也跟着出去轉轉,不過,一兩個時辰就回了,時間不……不長……”
“為何不派人跟着?為何不向我稟報?”裴鈺軒沉着臉,聲音冷得像冰,“出了事你擔著嗎?你好大的膽子!”
“夫人……夫人不讓人跟,也,也不讓人給您老人家說。”
“都推到夫人身上,我養你們兄弟做什麼!”裴鈺軒聲音抖高,怒斥道。
阿諾跟着裴鈺軒二十年,深知裴鈺軒的脾氣,只要涉及杜晚晴的事情,他可以六親不認,翻臉無情,故而戰戰兢兢應道:
“小人錯了,只是夫人每出去,小人和哥哥都是輪流悄悄跟着的,只怕夫人看着,未敢露面。
今日,今日是我和哥哥跟着夫人,看見夫人在街上走,忽遇一男子,那人見着夫人,絮絮說了半天,又抹眼淚,又……執手……
離得太遠,我們兄弟聽不清他說了什麼,後來見他們二人進了茶樓,小的便急忙回來稟報您了……”
裴鈺軒聽了阿諾的話,心跳如擂,額上青筋暴綻,半日不言語,只重重出氣。
二人奔到東市酒樓,裴鈺軒隔着酒樓還差十幾米遠便縱身躍下馬車,徑直闖入酒肆,夥計來問時,他一把撥開,冷冷道:“說,哪個包間是一位夫人包下的?”
夥計一見來者不善,忙引着進了凝翠閣。
阿默便站在凝翠閣旁,見鈺軒來了,忙迎上來,還未說話,便被裴鈺軒一把撥了一個趔趄,差點跌倒。
裴鈺軒哐啷一聲推開門,卻見杜晚晴和一滿頭白髮的老人正在拭淚敘舊。
那老人一見裴鈺軒,顫巍巍站起來拱手道:“老朽給國舅爺行禮了!”
裴鈺軒見了老人,倒是吃了一驚,忙忙還禮,窘迫道:“老大人有禮了,往日的稱呼,再不提了吧。”
晚晴見鈺軒氣勢洶洶而來,知道他又不知從哪裏得了風聲,老毛病犯了,只是此時卻也不是追究的時候,只是款款站起,對着老人介紹:
“朱大叔,現在我已嫁給軒郎了,軒郎,快來見過朱大叔。大叔對我有救命之恩。”
裴鈺軒自然認得這是大內主管朱公公,長長作揖道:“內子之性命,全靠賢叔侄成全,請受鈺軒一拜。”
朱公公抹了把眼淚,阻攔道:“國……裴公子,不敢當,咱家生受了。當日杜姑娘現放着貴妃不做,也要冒死跟隨公子,公子真是好福氣啊,切莫要辜負了這麼好的女子。”
裴鈺軒聽了他這番話,只覺得心內萬分愧疚,當即斂手道:“朱大叔說得是,晚輩此生定不敢辜負娘子。”
“好,好,好,見你們這般恩愛,我那薄命的侄子也可以含笑九泉了。”朱公公老淚縱橫,舉起寬大的袍袖拭淚。
“小朱兄弟的恩德我們夫婦沒齒難忘,還請朱大叔節哀。只是蜀地離路途遙遠,不知您為何忽到此地?”鈺軒拉着朱公公安坐,又殷殷詢問。
“哎,公子莫提了,那皇宮被李四原那廝攻破了,宮人死的死,逃的逃,庄宗皇上也一命歸了西;
老奴蒙受庄宗之恩,本來也想以身相殉,誰料李四原那廝卻說受了裴大公子所託,要放我出宮,我待不依,他竟讓人押着我送到了吳越。
我在吳越聽說杜姑娘來了西蜀,便也乘船來到此地,我侄兒臨終前,只想讓老奴幫着看一眼杜姑娘是否安好,老奴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替他看一眼姑娘。”
晚晴聽了朱公公的話,臉色忽而變得蒼白如紙,額上都是細細汗珠,身子搖晃不已,裴鈺軒只當她聽到朱良之事,心裏難過,便輕撫她的背道:
“娘子,你也莫要傷心了,日後咱們好好奉養朱大叔便是。”
晚晴強撐着跪倒在地,向朱公公泣道:
“若非良兒以命相救,奴家只怕早已化為白骨,奴家生生世世不敢忘記朱家大恩。還請朱大叔隨我夫婦回家,我二人定當自己親生父母般孝敬您。”
裴鈺軒亦從旁附和,要接朱公公回家侍奉終老。
朱公公見他二人如此殷勤,心下大慰,含淚扶起晚晴,強笑道:“好孩子,好孩子,我侄兒到底沒看錯人。
只是咱家已然在城外青龍觀出家,此次出來只為見你們一面。而今一面已了,咱家便要回到觀里,終生不出了。
你們二位無需相送,日後想我便到觀中找我吧!”說畢,拱拱手,便要出門。
裴鈺軒扶起杜晚晴,二人相送朱公公到茶樓下,眼見那朱公公走遠了才轉身過來。
裴鈺軒剛要問晚晴話時,卻見晚晴臉色煞白,身子漸沉漸軟,直直往後仰倒,頓時嚇得失去顏色,一面摟住她的腰肢,一面大聲道:
“娘子,娘子,你怎麼了?”
晚晴氣若游絲道:“軒郎,我……我身上不大舒適,你快……快帶我回家去……”那一額頭汗水滾滾而下。
裴鈺軒魂飛魄散,嚷道:“來人,阿諾,阿默,過來幫忙!”
阿諾兄弟一見晚晴也着了慌,連忙過來,幾人一起將晚晴扶起,鈺軒打橫將晚晴抱着幾步跨上馬車,阿諾將車駕得風一般快,不消一時三刻,便已經到達裴宅。
阿默早已飛奔着去請大夫,阿諾跟隨裴氏夫婦回到內宅。
鈺軒渾身打顫,眼見晚晴已然昏迷,自己也昏昏然不知所以,只想着若晚晴再有差池,自己只怕也難活了。
阿諾見主人這般抱着夫人,忙提醒道:“公子,總是要先將夫人放在床榻上再說。”
“不必了,我就這樣抱着娘子。”裴鈺軒喃喃道:“這次,我絕不會再放手了。”
阿諾眼見主人神志迷離,忙道:“公子,夫人今日出去時還好好的,現在突然這樣,大概是受了刺激。
小人看夫人這些日子身子漸好了,應當無事。您先將夫人平放下,這樣夫人也更舒服些。”
裴鈺軒此時神志略清醒了一些,覺得阿諾說的也有道理,便輕輕將晚晴放在床上,一雙眼只盯着自己的妻子,心中着實忐忑,只覺吉凶未卜,之前那通氣早跑到爪哇國里,現在只覺只要晚晴醒來安好一切都可以不提。
阿諾小聲道:“公子,阿默去城內請名醫程大夫了,只是夫人這般急,先叫了鄰家生藥鋪的蔣大叔來,現在正在外面候着……”
“你還不請來,還在這裏啰嗦半天做什麼?”裴鈺軒低吼道。
阿諾忙回頭低聲道:“是,是,蔣大叔快來。”
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便進來了,裴鈺軒道:“蔣大夫,內子就交給你了,你快看看,到底怎麼了?”
蔣大夫拱拱手道:“小老兒自當儘力,公子莫要擔心。”
說著,便要為杜晚晴把脈。裴鈺軒起身將床幃放下,又為晚晴的手上搭上一方帕子,這才請蔣大夫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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