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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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三月,草長鶯飛。

一身玄衣的裴鈺軒剛剛在觀音像前上了一炷香,卻見大哥從外面進來,忙起身迎接,鈺圃殷勤攜着他的手,溫言同他道:

“三郎,你從蜀地回來了幾日了,怎麼一直沒去我那裏坐坐?你嫂子問了你幾回,讓你搬過去住。”

原來裴鈺圃已經在吳越立住腳,將家眷也騰挪到了吳越。

裴鈺軒聞言,淡淡一笑推辭:“不敢擾了大哥和大嫂,我一個人住很清靜。”

蜀地此時戰事已平,孟氏一族在當地把持了政權,程方興也跟隨孟氏留在了蜀地。

當初裴氏兄弟商量,二人同留在吳越怕還是有禍事,因吳越和晉國離得太近,晉國此時戰火紛飛,政局不穩,二人畢竟是罪臣之身,是以便由裴鈺軒將裴家一部分家資轉到了蜀地。

本來裴鈺圃的意思是自己坐鎮吳越,讓弟弟在蜀地多留些時日,經營幾年穩定了再回來,所謂狡兔三窟,兄弟同氣連理,相互照應,更為妥當。

可裴鈺軒放心不下晚晴,又擔心自己不在大哥身邊,大哥便不肯使出十分力來保全晚晴,所以僅僅在蜀地呆了半月不到,便留下阿諾在當地打理事務,自己又馬不停蹄地回到吳越。

誰料此時晉國的政局已經徹底改變了天地。

皇上變成了先帝,被自己親手提拔的從馬直指揮使郭謙之弒殺,皇上的義兄李四原借勤王之機揮師南下,一路從幽州打到京城,取代義弟做了皇上,史稱明宗。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為先帝加封廟號為庄宗,圖影天下祭祀。

可憐庄宗皇帝一世英名,最後死在了郭謙之手裏,這是誰也沒想到的事情。

郭謙之因何反叛,怎麼反叛,遠在吳越的裴氏兄弟都一無所知,當他們知道此事時,郭謙之已經被李四原斬殺在陣前了。

後來有人傳出是因庄宗屢誅功臣,對自己的親近侍衛也百般猜忌,郭謙之便首當其衝,最後郭為了自保,只好一反了之。

也有人說是因郭謙之的義妹被庄宗身邊的柳皇后無辜殺害,郭去柳后那裏要人,柳后反咬一口誣陷他要謀反,他便從了柳后的心意索性反了。

當然這些事情眾說紛紜,因當事人都死了,成了一本爛賬。

宮廷煌煌,早已住進了新人,先帝的一后四妃全部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宮嬪被遷往皇家寺廟永寧寺修行。

永寧寺一時人滿為患,本來寺中只是飲食不足,而今更是連住處都擁擠不堪,有些人便趁着大亂逃走了。

新朝廷正百廢待興,哪有空管這些事,有人自尋出路反倒減少了寺內開銷,因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是庄宗的高品階宮人,其餘前朝貴人因犯事在此修行的,都一路放行。

方回因受了裴鈺軒夫婦的委託,便也趁亂去寺中接了缺衣少食的惠寧出來在自家供養。

方家也不寬裕,養不得閑人,惠寧不好一直寄食,只得改回舊名,蓄髮還俗,替方回照看幾個失母的孩兒。

久了,裴鈺淑與方回二人竟也惺惺相惜,走在了一起,結為一對亂世夫妻。因共同經歷過諸多生死之事,二人的感情雖說不得濃烈,卻也夫唱婦隨,白頭偕老了。此是后話,不提。

卻說裴鈺軒得知晉國政壇天崩地坼的消息時,早已亂了陣腳,晉國大亂,那他的晴兒呢?

她到底從皇宮裏逃出來沒有呢?

她現在是生是死?

若不是河北全境還在封鎖,無論如何也到不了京都,他早已飛馳去了京城。

早知天下這般亂紛紛,當日他就該留在京城陪着晴兒,就算是死,二人也要死在一處才好。

想及此,他悔愧萬千,每日裏心亂如麻,只能忐忑不安地等消息。

此時南北交通阻斷,南方所能得到的消息只有新帝上位這種大事,裴鈺媚和杜晚晴的消息,卻彷彿斷了線的風箏,杳無音信了。

裴鈺軒再也不能做任何事,只能一心一意求神拜佛——他向神佛禱告,只要晴兒能安好地回到他身邊,他願付出一切代價。

裴鈺圃見弟弟一直這般消沉,也知他心事,只不好點破,便隨口道:“也罷,那過兩日你再去我那兒吧,你嫂子很是惦念你呢。”

見弟弟只是敷衍,鈺圃無法,看了一眼佛龕中供奉的觀音像前香霧繚繞,沒話找話說:“三郎何時求神拜佛起來?”

“已有些時日了,當日晴兒身子不好,我便在菩薩前許願,只要讓她能快點好起來,我寧願此生吃長齋修行。”鈺軒對觀音雙手合十,萬分虔誠。

鈺圃見他眼角含淚,也不由心內嘆息,只得勸慰弟弟:

“好了,弟妹的事情,你先不要急,很快就會有結果的。走,今日大哥帶你出去逛逛,這江南的春日啊,不比咱們北地,很有些風景可看,今日咱們兄弟便去街市看看。”

鈺軒不好拂了大哥的面子,只好起身,怏怏跟着鈺圃走出門去。

一出門,果然見四處青翠欲滴,綠草如織,楊柳依依,流水脈脈,好一派江南春日的氣息。

那迎面而來的細軟的風,將人吹得如醉如痴,年輕的女孩子們打扮得花枝招展,走在這春日的氣息里,如同一幅流動的風景,煞是動人。

鈺軒看着這副美景,神情有些蕭索,看着這些年輕的女子,他想起了自己身邊的那個女子,她嬌俏的聲音縈繞在耳邊:

“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江南有以梅贈人的習俗。……公子若喜歡,這梅花您拿去插……

這曲琴音贈予公子,祝願公子生辰快樂!

哥哥,你不能對我這麼好,你對我這麼好,我便再也忘不了你……

長夜漫漫,我願做公子的燈盞……

軒郎,我是真心愛慕你,日裏夜裏也忘不了你……”

鈺軒想到這裏,手微微探出,似要握住什麼,那嘴角翹起,眼淚卻忍不住流下來——

晴兒若在這裏,她也一定喜歡這江南美景吧……她曾說過:我也捨不得死啊,我還沒看過杏花春雨江南呢……

可是,現在的江南,這般美。晴兒,你在哪裏?

“軒郎,你帶我走,我就算是為妾,為婢,我也絕不在皇宮裏……

軒郎,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軒郎,我們都沒喝一杯合巹酒……你說了要明媒正娶我……

軒郎,軒郎,你怎能拋下我,你答應了絕不拋下我的……”

鈺軒腦海里翻湧出晚晴蓬頭跣足追逐囚車不許他走的一幕,不禁淚水滾滾而落,接着,眼前又閃現出她在探監時對自己許下的錚錚誓言:“軒郎,我今生必與你生死不棄,甘苦與共……”

“晴兒,你在哪裏?你在哪裏?你何時才能到我身邊來來?你知道我想你想到肝腸寸斷嗎?”

鈺軒腳步踉蹌,神情慘然,那和煦的春風輕撫他,像是晚晴溫柔的手;那細密的春雨灑下,像是晚晴潸然的淚水。

他實在難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心痛地扶住路旁一棵古樹,那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般,一滴滴落在了衣襟上。

鈺圃見弟弟這般失態,有些訝異,悄聲問阿默:“你們公子……今兒這是怎麼了?”

阿默紅着眼圈答:“今日是……我家夫人的生辰。”

鈺圃恍然大悟,剛待要勸說弟弟,卻見鈺軒抬起頭,似已強行遏制住了眼淚,誰料他眼神無意中一掃,身子忽然劇烈顫抖起來,眼看着便要倒下去。

裴鈺圃不解其意,待要扶他時,卻見他兀自直起了腰身,大步疾走,朝着一個古舊的小店飛奔而去,鈺圃與阿默二人面面相覷,不解其意,只能急急跟上他。

裴鈺軒一路飛奔到了店裏,看那店內正中間端端掛了三張圖影,圖影下有朱墨端正書寫:大晉庄宗皇帝影;大晉隱皇后裴氏影;大晉懿德皇貴妃陸氏影。

而那懿德皇貴妃陸氏的圖影,分明是晚晴的畫像!

只見她笑意盈盈,着一品誥命服飾,端坐在太師椅上,和旁邊那幅滿頭珠翠卻沉默着的裴鈺媚畫像截然不同,她顯得活潑又靈動,宛若下一刻便會從圖影中躍下,和鈺軒述說相思之苦。

裴鈺軒見此光景,人都懵了,他站立不住,虛倚店門,啞聲問店主:“你這……這圖影是什麼時候掛的?”

那店主見他黑面,不敢隱瞞,忙道:“不瞞客官,我本是大晉國人,這些時日因避亂才到吳越的,現在明宗皇上登基,為先帝庄宗圖影祭祀,這是我今天剛從晉國那邊拿來的……”

鈺軒面無人色地輕撫那張陸氏影,臉上閃現出一種奇怪的訣絕的溫柔,店主上前急忙制止他:“喂喂,這是皇貴妃像,要祭祀的,你不能摸……”

裴鈺圃他們從後面進來,看着那幾幅圖影,也愣住了。

鈺圃的雙手不自主地攥成鐵拳,強抑着喉頭酸楚,紅了眼圈對阿默吩咐:“還不趕緊把你們公子請回去……”

阿默見了圖影也覺心內一片慘然,眼中迷濛一片,聽得鈺圃發話,只得先來扶住鈺軒,鈺軒放佛靈魂都被抽走了,他腳底虛浮,失魂落魄回頭對大哥道:

“把晴兒,把晴兒帶回去,不許她在這裏……不能扔她一個人在這裏……”

鈺圃含淚點頭應允,眼見鈺軒主僕二人出去后,這才向店家施禮:“我出五兩銀子,能不能將這幾幅圖影請回去祭祀?”

那店主滿面狐疑望着鈺圃,好心勸告:“老兄也是晉國人吧,不瞞你說,這圖影不值5兩啊!

晉國那邊,從昨天開始由官府發送,十戶一份圖影。聽說當今皇上是先帝的義兄,圖影這東西,不過是走過場,也沒強制咱們祭祀……”

“是了,我們也是晉國人”,鈺圃強忍着淚水,看着妹妹的圖影,只覺心如刀割,鄭重向店主長揖:“拜託了,求你賣給我吧……”

那店家見從天而降的財運,哪裏會關心裴鈺圃什麼表情,拿到銀錢,店主眉開眼笑的將那三幅圖影取下,便要替客人包起來。

誰料裴鈺圃推開庄宗的那幅,長嘆一聲,對店主說:“我只要這兩幅就夠了……”

晚間,一燈如豆。

鈺圃鈺軒兄弟在燈下喝着悶酒。

兄弟二人都熱淚縱橫,鈺圃哭妹妹,鈺軒可憐,不但要哭妹妹,還要哭妻子。

“大哥,你莫嫌弟弟沒出息,晴兒怕黑,我得去陪她。”鈺軒面色慘白,凄涼地笑着對大哥道:“沒想到,她還是被逼死了……”

“被逼死的是咱們的妹妹。”鈺圃將一大口烈酒倒進喉嚨,那酒將嗆地熱淚長流:“二妹性子綿懦,根本不適合王侯之家,當時我給爹爹說了許多次,他都不聽,白白害了二妹一條性命……”

鈺軒見大哥如此,卻反倒面含微笑起來,他輕輕抿了口酒,說道:

“有晴兒作伴,二妹也不會寂寞……晴兒是個好性子,人人都說她又懂事又體貼,識大體,知進退,她活着,不知多少人受了她的恩惠,連二妹不也得了她的扶助嗎?

可大哥,你不知道,她獨獨對我,那性子烈得像暴炭,不許我苛責下人,不許我過度飲酒,不許我納妾媵,不許我和女人多說話,還不許我不想她……

她給我立了這麼多規矩,我都做到了,可她,她到哪裏去了呢?……晴兒,你拋下我,到哪裏去了呢?”

鈺軒將那盞酒放下,輕撫着圖影上晚晴那如花般的容顏,柔聲道:

“你平生最恨宮廷,無意富貴,又怎會稀罕他們給你穿上這一品服飾?你便要離開人世,也不能給那個昏君陪葬,是不是?

別怕,晴兒,我來陪你了,你不是最怕黑嗎,為夫來陪你好不好?”他將臉貼到晚晴的臉上,淚水將那畫像打得精濕。

鈺圃見弟弟這般傷心欲絕,實在不忍心,但是因戰爭之故,京內的消息一直未能傳回,他只知道杜晚晴喝了鴆酒被救下,卻不知此時搭救她的車馬到底走到了哪裏?

因着此事事關重大,他擔心路上也不一定安生,是以一直不敢給弟弟說,但現在見三弟一副要殉情的模樣,只好先穩住他的心神,故而低聲對弟弟道:

“三郎,她沒死,弟妹沒有死。”

鈺軒猛地抬起頭來,看鈺圃面沉如水:“我向你許諾過,一定救弟妹出生天。她現在已在來江南的路上了。”

豈料鈺軒不為所動:“大哥,你莫哄我了,你哄得了我一時,也哄不了我一世。

我死之後,請你將我的骨灰撒入江河,我要順着水流去找晴兒,不管是在陰曹地府還是九重天上,我一定要找到她……晴兒,你等着我,你等着我……”

鈺圃被弟弟氣得直跺腳,一拳砸在桌子上,聲音抖起:“我糊塗的三弟啊,生死之事,我做大哥的能信口雌黃嗎?你難道不知道你大哥是什麼人?

當日,讓柳鶯兒賜酒給弟妹的侍女,是我安插在宮裏的線人。我給你打包票,弟妹絕對沒有死於鴆毒。”

“是真的嗎?大哥,是真的嗎?”鈺軒聞言,彷彿起死回生般,眸中閃出一絲光芒,他身子一軟,跪倒在大哥面前,切切地問:“晴兒真的沒死?那這圖影……這圖影?”

“死的是咱們的二妹,弟妹,我們救出了。怕你擔心,我一直沒敢告訴你。”

鈺圃的臉上有淚水滑落,他不知是為二妹落淚,還是為那只有一面之緣的弟妹落淚,只是現在他深切地感知到如果弟妹不在了,三弟多半也保不住了。

——現在京城往江南的通道早已封死,他也許久未能得到杜晚晴的消息了,不知一路兵戈相爭,她能否順利到達江南,可這話鈺圃哪裏敢跟情緒激動的鈺軒講,此時只能瞞一時是一時,先保住三弟的命再說。

鈺軒聽了大哥的話,一下癱倒在地上,喜極而泣:“感謝大哥,感謝菩薩保佑。”

鈺圃出身武將,本不信什麼神佛,此時再心裏也暗暗念起佛號來,希望菩薩千萬開恩,好歹留弟妹一條命。

只是可憐早逝的妹妹,卻是再也回不來了,如果連三弟也跟着走了,自己這做大哥的,真是百死莫贖。

到了夜深時,裴鈺圃才踉踉蹌蹌回到家裏,誰料此時裴府暗衛長青在門口等他,告訴了他一個好消息,他聽聞此消息,只覺膝頭一軟,他的三弟,終於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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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重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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