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之愛子
寧安公主府門外。
安若愚神色恍惚的被段清鴻拉出來,經過台階時一個踉蹌被絆倒在地。有水漬悄無聲息的砸在地上,段清鴻拉起她的時候,她眼角紅的彷彿要滴出血。
這樣的恍惚持續到他們坐上青油布馬車回到翰林院監舍,段清鴻從茶房裏取了熱水,回到屋內沖了一杯熱茶遞給安若愚,方才過去緊緊關閉了房門。
氤氳的熱氣中,安若愚的情緒終於漸漸平靜。段清鴻想了想,坐在她身旁,抬手將她的頭摁向自己的肩頭。
“想哭就哭吧。”
但是許久沒有傳出聲音。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到安若愚開口。現下沒了外人,她不需要可以壓低聲音偽裝男子,聲音沙啞中帶着婉轉:“我阿娘走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我只最後哭這一次,以後絕不落淚,因為哭意味着軟弱。”
“般若,我以為我已經足夠堅強了,可是我才發現,我心中仍然是不甘心的。”
“我不甘心他拋下我阿娘,我不甘心他這二十年平步青雲,我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心,可是我沒有發現,我對他始終存着荒謬的希望。”
“我甚至,我甚至想過,他是不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她的聲音突然哽咽,“可是我今天知道了,他沒有!”
“你看到了嗎?他的女兒,一看就是金尊玉貴嬌養大的,她不用為了生計發愁,不用沒日沒夜的苦苦讀書,她不用因為沒有父親而被人欺凌,她可以堂堂正正穿最美的衣裙梳最美的髮髻,她可以有父母呵護無憂無慮而我……”
“從那一刻起,我所有的可笑的幻想都被打碎了。”安若愚的聲音逐漸變的冷淡,“從今往後,我不會再有任何可笑的天真。”
“我一定會憑自己,讓他付出代價。”
段清鴻靜靜陪着她。他們相識多年,他一直都很清楚,安若愚從不是自怨自艾、軟弱無能的人。她只是需要時間來消化。
不知為何,他想起今天見到的那個眾星拱月、鮮活明快的像花一樣的姑娘。
她和安若愚彷彿身處兩極,是完全不一樣的姑娘。一個是野外努力生長堅韌不拔的野草,一個是盆栽中悉心照顧呵護的名花。
他有限的人生中,確實沒有見過這樣的姑娘。
然而名花傾國,卻嬌弱易折;野草生長,方能春風吹又生。
段清鴻想。他們這樣的人,終歸還是像野草一般的生存之道更為合適。
晚間的時候,幼瑜跑去公主園中用完晚膳,捧着一杯甘草飲半靠在軟榻上消食。
寧安公主晃着團扇,突然問道:“阿瑜今日去前院找你阿爹了?”
幼瑜心道不好,果不其然下一句寧安公主就接着問:“我聽說你撞上了你阿爹請來的客人?”
駙馬原是在燈火邊翻閱古籍,聽到這不好再沉默下去,咳嗽了兩聲,方要開口,被妻子打斷。
“你讓她自己說!”寧安公主聲音中帶了幾分恨鐵不成鋼,“光天化日之下,你直接撞到外男懷裏,我平日裏是這樣教你的嗎?這要是傳出去,你還要不要與人結親了?”
幼瑜心虛的側過了頭,餘光里看到駙馬對她露出無奈的神情,只能主動承認錯誤:
“今日是我莽撞了,但我又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寧安公主冷笑兩聲,“你平日裏嫌路遠,都是走外院的小門的,怎麼今日裏有閑心繞了一大圈從正門那裏走?你是當著阿娘傻嗎?”
“你幾日前出門幹了些什麼?還要阿娘再說嘛?”
幼瑜瞪大了眼:“誰說的?碧色還是璧月?”
“你的事,什麼時候能瞞得過你阿娘?”寧安公主怒極反笑,“你也不用管是誰說的,要不是你今自個兒露了馬腳,我還真被你哄過去了!”
幼瑜的臉突然紅了起來神情中也帶了些不自在和羞澀。她咬了咬唇,這下也不敢懶懶散散的靠着,自己端端正正坐好,一副我知道我錯了的表情。
寧安公主拿這個女兒一向是沒有辦法的,被她和自己如出一轍的杏眼委屈巴巴的瞧着,冷臉是怎麼也扮不下去了。
兒女都是債啊。她嘆一口氣,對着幼瑜招手,幼瑜忙不迭的跑過去,靠在她懷裏。
寧安公主攬住她,輕聲道:“你年紀也大了,我們也不是那不通人情的父母,你的婚事,我們總也不願意逼着你。只是你還年輕,有時候動了心,覺得自己有了心悅的公子,就開始想東想西,但是嫁人不是簡單的喜歡就可以的。這些年你也不是沒有見過,前些年孟侍郎家的那個姑娘,哭着鬧着要嫁一個寒門士子,父母拗不過,結果呢,整日裏用嫁妝給她夫家填補家用,她那夫君,成婚以後原形畢露,後院裏烏七八糟。阿娘給你挑的,自然得是人品出色,待你真心,門第相符,后宅清凈的世家公子。”
“可是阿娘不也嫁給阿爹了嗎?”幼瑜忍不住道。
寧安公主一愣,向案几旁的駙馬看去,駙馬也正向她看過來,兩人視線交匯,寧安公主面色微紅的躲開了身前人的注視。
“因為你皇外祖父也有為阿娘細心挑選啊。”
幼瑜餘光里看到駙馬有一瞬間神色為之一變。
幼瑜不由多留了幾分心思。這亦是她一直以來的疑惑,一個出身普通的讀書人,真的有能力瞞天過海、隱瞞自己已經娶妻的事實,娶到當今最寵愛的女兒寧安公主嗎?皇家選婿,真的有這麼輕鬆嗎?
寧安公主毫無所覺。她拂過幼瑜的髮髻,溫聲道:“你若是真喜歡他,阿娘也不是不能隨你心愿,只是你得等阿娘摸清了他的身世背景出身品行,再作考量。在此之前,阿娘希望你知曉分寸。”
瞧,養尊處優如寧安,都知道要摸清人的底細再行婚嫁,那麼皇帝有豈能不經詳查就選定駙馬的道理?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阿瑜,你得明白,父母永遠為你考慮的比你看到的要多得多,你要相信,阿爹阿娘一定是全心全意為了你好的。”
幼瑜的眼眶突然紅了起來。
那是這具身體留下的本能的情感。
駙馬走了過來,將妻子和女兒一同攬入懷中,道:“你從小想要什麼,阿爹但凡有,都是要滿足你的。唯獨此事,關乎你一生的幸福,阿爹不能不慎重。你什麼也不要想,快快樂樂的做阿爹阿娘的珍寶,我們自然會為你鋪好以後的路。”
駙馬的身上永遠有淡淡的墨香,公主的身上則是透着清甜的暖香。兩種味道混合在一起,是親人和家的味道。
幼瑜是天地造化孕育的靈胎,無父無母,她從未有過這般體驗。
往日裏,她總是住在神君為她打造的空蕩華美的神宮中,也沒什麼人陪她,無聊了,就透過三生石看看六界男女愛恨痴纏消磨時光。這麼多年過去了,見過無數男男女女因愛生恨、也見過情人之間所有的背叛與拋棄、別離和傷害。
能夠真正毫無所求、為了你可以不顧一切的,也唯有生身父母了。就像方幼瑜記憶中的,即使駙馬最後潦倒落魄,他也曾試圖帶走他的女兒,只是當時的方幼瑜早就被仇恨迷了眼,固執着不肯回頭。而寧安公主,死於聽聞方幼瑜死訊的第二天,帶着滿腹的絕望和思念。
方幼瑜,你後悔了嗎?
胸口跳動的心,一層一層的柔軟和酸澀蔓延上來,像是還在母親腹中之時,那種溫暖而安心的感覺。
可惜終究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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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改了一些設定。
明天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