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神明
昆吾子都睜開眼,盯着面前的鏡子出神,他的相貌和閉關之前沒有任何的變化,周圍的景象也不曾變過,應該過去沒多久
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胸口掛着的玉符,那是他閉關之前昆吾子桐塞給他的,說是能保佑他修道有成。
昆吾子都看到鏡中的自己好像笑了,於是便站起來,已經許久不曾進食,他卻並不覺得飢餓,想來也應當確實是小有所成了。
這樣想着,昆吾子都推開了石室的門。
正是秋季,面前的銀杏林金燦燦的,地上也滿是落葉,昆吾子都腳踩上去,甚至還有輕微的聲音。
腳下的步子不由加快,也不住探頭去看樹后的景象,心想着或許自己的小妹下一刻就會奔跑而來。
只是靜悄悄的,林子裏除了風聲就是他的腳步聲,等到走到院子門口,昆吾子都推開門,守着的一個家僕像是受到驚嚇般,“大……大少爺?”
然後欣喜若狂地跑走,大喊,“大少爺出關了!”
昆吾子都盯着這人的背影,心中有些疑惑,總覺得這人似乎有些面熟。
一路走到昆吾喻明的書房,昆吾子都正要進去,手又僵住了。
走這麼遠都沒看到昆吾子桐,他心中已經有不好的預感了。
身後傳來個有些蒼老的聲音,“大哥。”
昆吾子都手抖了抖,沒回頭,“子宸?”
昆吾子宸上前來,“大哥你終於出關了。”
話語中也帶了些許艷羨,“仙人不老,恭喜大哥了。”
昆吾子宸看上去已經是個半百的老人,身姿不似年輕時那般挺拔,臉上明顯有了些皺紋,兩鬢的頭髮也已經泛白。
然後他推開門,“大哥,進去吧。”
昆吾子都看着書房中端坐的老人,還有身邊的昆吾子宸,腳像是扎了根一般邁不動,“過去多久了?”
“……”昆吾子宸沉默了下,如實回答,“三十年。”
昆吾子都重重地吸了口氣,“三十年?”
昆吾子宸沉默。
“子桐呢?”昆吾子都閉了眼,又問,聲音都在抖。
“子桐……”昆吾子宸盯着兄長,有些不忍,最終還是說道,“十六年前,她便過世了。”
這是昆吾子都早已經猜到的結果,只是聽到昆吾子宸說出來,他還是難以抑制地感受到一陣眩暈,扶着門框站穩,“母親怎麼樣了?”
“母親身體不好剛睡下,子棠在陪着她。”昆吾子宸輕輕拍了拍兄長的肩,“兄長節哀。”
物是人非,其實也不過如此,昆吾子都閉關前其實想過自己這次閉關或許會需要很久,卻沒有想到竟然已經有三十年了,對於凡人來說,幾乎近半輩子。
他不敢看年邁的父親,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回了自己閉關的石室。
當天晚上,他拉着昆吾子宸喝了一夜的酒。
昆吾子都其實甚少飲酒,昆吾子宸一杯一杯地給兄長添酒,不斷地給兄長說著小妹的事情。
“子桐嫁過去第二年,就生了個女兒,那孩子異常的聰明,相貌和子桐特別像,也和子桐一樣聰穎,如今她是大朔的太子……”
“大朔那位皇帝,倒是真的在意子桐,當初幾乎要跟子桐殉情了,何華好不容易才勸住……”
“子桐在世時每年都會給你做一身衣裳,如今都在家中放着……”
聽到這裏昆吾子都一陣頭暈,“子桐她……臨終前有說什麼嗎?”
“……她最後喊着的,是你。”昆吾子宸不忍再去看昆吾子都了,自己的兄長此刻淚流滿面,酒水灑的那件白衣都是濕的,“其實你這麼多年沒出來,我們所有人都以為你已經不在人世了。”
昆吾子都不語,忽然拿起酒罈就喝,昆吾子宸嘆了口氣,叫人再搬些酒來。
之後昆吾子都睡了整整三天,醒后問昆吾子宸要請柬。
他要去看看子桐的孩子,護着那個孩子讓她一輩子平平安安。
下了山沒走幾步,身後就有人跟着了,昆吾子都回過頭,“你怎麼在這裏?”
對方是個一身白衣的女子,相貌美麗,但難免沾了歲月的痕迹,那女子望着他,“我以為你已經不在人世了。”
“何必如此執迷不悟。”昆吾子都嘆道,“我們終究無緣。”
那女子往前走了兩步,“我只要看着你,便知足了。”
昆吾子都沒再勸。
“舅公,舅公。”昆吾子都被人叫醒,面前的青年一身素色,“母親醒了,想見您。”
“嗯。”昆吾子都站起來,剛走兩步,又被叫住了,“大夫說,母親已經回天乏術了。”
昆吾子都加快了腳步。
帝王的寢宮中,當年那位風華絕代的女帝已經是個垂暮老人,此刻躺在床上,她一輩子唯一愛着的那個人坐在旁邊緊緊拉着她的手。
“母親!”穿着帝袍的中年人越過他急匆匆地沖了進去。
不斷有人走進了寢宮,昆吾子都腳步越來越慢,直到被人從後邊輕輕推了下,“大伯,進去吧。”
然後昆吾何諾也走了進去,“姐姐。”
昆吾何諾的天賦比起他來還要更強,相貌是青年時的模樣,這些年來也一直呆在大朔為官,昆吾子都步履僵硬地走了進去,躺在床上的老婦掙扎着抬眼看他,“舅父。”
“你們不要難過。”她笑道,“人總歸是要死的,你說是吧,悠之。”
抓着她手的那隻手握的更緊了。
說完這句話,便沒了聲音,而後是滿室的慟哭。
守在床邊的老人將所有人都趕了出去,入夜時分宮人進去點燈,才發現他也不知何時沒了氣息。
卻仍舊緊緊抓着那隻手。
女帝的下葬是在半個月後,天上飄着小雪,有些寒冷,全京城的人自發地停了灶,跟在長長的隊伍後面,送女帝最後一程。
女帝在位四十年,為天下蒼生殫精竭慮,無人不愛戴她。
最前面扶靈的除了女帝的二子一女,還有兩個男人,據說這兩人是天上的仙人,這些年來一直在朝中。
昆吾子都親手把那副靈柩送入了早已準備好的墓穴中,望着墓室被逐漸封死,心痛到無以復加。
走出皇陵,他又看到了唐戈和左衡安,他們也已經是暮年的老人了。
還有封雲城,他也是朝中的肱骨之臣,站在人群中痛哭流涕。
昆吾子都還看到了一個青年,那是花容的孫女,花容本該親自來的,只是她如今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裏去。
還有東海郡那個當初吵着要做將軍的陳佑海,她已經從東海郡守的位子上退下來了,如今的東海郡守,是記在林家族譜里的小皇子林念殷。左弗引此刻站在人群中,仍舊是看着他。
一如當年的左律瑾。
目光從自己認識的人身上一遍遍掃過,全都變了,都在歲月里逐漸蒼老,只有他,還是當年的模樣。
明明他昆吾子都才是這些人中年紀最大的一個。
耳邊儘是哭泣之聲,昆吾子都喚道,“念霖。”
左念霖是封何華和左悠之的次女,與林念殷是龍鳳胎,她應道,“舅公。”
“我要走了。”他說,“我真的累了。你告訴念越,好好對待天下蒼生,不要辜負了你們母親的心血。”
他的話語裏是掩蓋不住的疲憊,囑咐完,轉身就走。
他如今一百二十七歲,這期間,親眼看着身邊的人一個個死亡,他少時最親近的僕從,他的妹妹,母親,父親,弟弟,那個無緣的追求者,還有讓他一直在意的外甥女。
所有人都沒有了,只剩下他一個。
昆吾子都茫然地前行於風雪中,這場雪從早上就沒停過,他只穿着一件單薄的白衣,卻不覺得冷,就連眼淚落下來都不會有感覺。
“何諾,你說,我們修道是為了什麼?”昆吾子都回過頭,問不知道什麼時候跟上來的昆吾何諾。
昆吾何諾相貌上比起當年其實沒什麼變化,只是過去了五十多年,心境怎麼都不可能像當初那樣活潑了,他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然後接著說,“一開始,我只是為了昆吾家。”
他仰起頭,泛着銀色光輝的瞳孔中閃過迷茫,任由雪花落在臉上,“後來,我也不知道。”
“我總算是明白,當初我的想法是多麼可笑了。”昆吾何諾接著說,“我們的一輩子,和別人的一輩子,從來都不一樣。”
“我如今七十三歲,我起碼還能再活兩百多年,兩百多年裏,我還要看着更多認識的人死去,難怪家中古籍里說,若要修道,最好還是斬斷七情六慾。”
“早就沒了退路了。”昆吾子都長嘆,“走吧,我們回家去吧。”
昆吾家還有很遠,他們準備就這樣走回去。
厚實的大地之中,忽然像是傳來一聲嘆息,仔細聽去,卻只有呼呼的風聲。
雪下得更大了。
昆吾何諾回過頭,漫天飛雪中,好似站了個人,定神看去,卻什麼都沒有。
“怎麼了?”昆吾子都問。
“我看錯了。”昆吾何諾搖頭。
風雪中站着的人盯着他們的背影,直到他們的身形被越來越大的風雪掩蓋。